“七天里来一点动静都没有?”陆不然敲敲摊开的地图,“怎么一回事?”
“北贼确实是毫无声响,他们在江南扎营之后就再无动作,我们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他们。前些天东北方来了战报,说是他们自己起了乱子。”
“哦?”
“老皇帝病危,他们的三皇子就在东边举兵造反,也许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精力来对付我们。”
陆不然抿着嘴想了想,“三皇子?”
“赫城长公主就是嫁与了这个人。”立刻有人搭话,“之前就是个名不经传的人物,不知这突然之间是怎么了。”
“陛下的姐妹们为何都嫁给了这种人面兽心的家伙。”陆不然突然想起宋小秋遍体鳞伤的尸身,瘦瘦小小的一团,“且不管这个,他们起了乱子必然是对我们好的。但也不能放松了警惕。”
“是。”
又在营地周围选了几个位置布下陷阱,陆不然就借口身体不适回了自己的帐中。说起来像是两军交战,实际上被北方强大兵力的压迫之下,大昭根本就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陆不然年少的时候是靠着守卫虞都一战成名,如今想来只是守住了一座都城能算得上是什么胜利,打退的多半是北方来探路的人马而已,什么名气加身,分明就是背负上了谎言。
“事到如今,若是再不出个英雄人物,大昭的士气便要衰竭了。”
这一身荣耀便是太皇太后这一句话给的,为了这一句或是鼓励或是胁迫的话,陆不然不得不背负上他力所不能及的名头。难道他就是徒有虚表吗,自然也不是,不然在军中这些年来如何让人信服,甚至可以说他比太皇太后预期中做得还要好。但是当有外敌侵来的时候,他不免想起自己根本担不起那么大的赞誉,不管是用什么兵法,他都不晓得该要如何去抵抗强大十倍百倍的敌人。
只要还在这世上一天,这总是让他寝食难安。
帐外是不寂静的营地,有巡逻士伍的脚步声,也有守夜人盔甲的摩擦声,陆不然伴着这样的声音是难以入睡的。下午的时候听众将领说他失踪这些天来发生的事,还亲手写了奏折送回宫中去报平安,在一片忙乱中未能治愈的伤口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直到一个人躺到了床上去,陆不然才觉得那股疼痛的感觉已经蔓延到了全身,从里到外,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
已经无法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里没有到处乱跳的胖猫和让他安心的人了。
军营中不比桑灵城中,有酒有消遣,只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所以当后半夜帐外的声音开始不自然地嘈杂起来的时候,他就起身换了衣服,贺肃进到帐中的时候陆不然已经穿戴整齐,将利剑提在手中。
“看来你已经有所防备了。”贺肃也不惊讶,“他们攻过来了。”
“哪个方向?还有多久?”陆不然嗤笑了一下,“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们也不能多按捺两天。”
贺肃表情凝重地说:“他们从西边来的……”
不知道贺肃在犹豫些什么,陆不然还轻笑着问他:“怎么?你是不是怕……”
“你也是从西边回来的。”
“贺肃,你在怀疑我?”不敢置信地瞪着贺肃,陆不然刚要嘲讽着笑出声,但他突然皱起眉头:“他怎么了!”
“如果一会儿没有看到那个人领着兵马来围攻我们,那么必然是……”
陆不然突然推开挡在他面前的贺肃,向外走去,他又是愤怒又是焦急地冲贺肃吼出一句:“你懂他什么!”
“你也不懂他,我们都不晓得他是个乡野村夫,还是个探子。”被突然发力的陆不然推了一个趔趄的贺肃稳了稳身子,然后他伸手用力拽住了陆不然,“你要去哪儿?”
“你放手。”
“如果他骗了你呢?”贺肃说得不是不可能。
陆不然甩着手想要挣脱,听到贺肃的话他怔了一下,然后用似哭非笑的表情问贺肃:“那如果他死了呢?”
“那你也不能去。”贺肃更加用力地拦住陆不然不让他离开,“我不是为了让你意气用事才告诉你的。”
“贺肃!你别来管我!”陆不然脑海中还残存的一点理智也被侵蚀掉了,他把剑丢在地上,然后用力掰扯贺肃抓住他的手指,他越是这样,贺肃就攥得越紧。
虽然贺肃的功夫比陆不然高上很多,但他单手也禁不住发了狠劲儿的陆不然,只能尽量放缓声音安抚他:“你静一下,也许没事。”
“也许没事?”陆不然一点都没有放松手上的力气,他甚至有一点开始口不择言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因为我喜欢他,所以你嫉妒了?所以你才不让我去?”
陆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就算再厌烦贺肃都不会想要去戳他的痛处,但他现在根本想不了别的,他只想要阿柴一个人。阿柴不会说话的嘴,阿柴宽厚的手掌,阿柴向水中丢石子的样子,阿柴是不是还活着,阿柴是不是骗了他,阿柴究竟在什么地方……陆不然知道自己不对劲儿,仿佛他只是因为阿柴才存活于此。
“这不一样。”贺肃的脸也冷了下来。
“这哪里不一样!我想见他!不管是死是活我都想见他!”
陆不然都可以说得像是狰狞了,他还有很多恶毒的话都涌进了脑海中,还没等他说出口脸上就狠狠挨了一拳头,贺肃用了很大的力气,打得他有些蒙住了,这样充满戾气的贺肃他从来都没见过。
“想想你为什么要回来。”贺肃抓着陆不然的领子凑近他,然后毫无犹豫地给他第二拳,“你也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从来没有把喜欢你这件事摆得比家国、百姓更重要,如果杀了你就能换得哪怕一线生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你最好赶紧给我冷静下来,别让我觉得你懦弱无能。”
“我……”脸上火辣辣得疼,陆不然有些呆愣地轻声说:“可是我喜欢他……”
“我也喜欢你。”
把陆不然一个人留在帐中,贺稳率先去整顿兵马,只过了一小会儿陆不然就整装待发地从里面走出来,除了脸上的伤痕之外丝毫看不出来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也许是北方闹了内讧之后不想再多耗着时间在大昭这种弹丸之地,比起之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战术来,这次可以算得上是声势浩大。就算是已经事先铺设了障碍和陷阱,大概也拖延不了多长时间,仿佛已经能听见雷鸣般轰隆隆的马蹄声。陆不然翻身上马,昂首挺胸。
身后是大昭的都城,是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是很多需要他去守护的东西。
贺肃往陆不然那边轻轻瞥了一眼:“别输。”
“能顶一时是一时。”陆不然扬了扬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冬日的夜晚被火光照亮,整齐肃穆的队伍在营前伫立着,这是大昭最后一道屏障了,即使是血肉之躯也丝毫不能退缩。哪怕是无情的刀剑,也不能被抹去心中的信念和斗志,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将浩气长存。冷飕飕的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只能握紧手中的武器。
几重山外,明月映江。
南昭八十三年,江南之战,右将军陆不然被俘,左将军贺肃,薨。
第三十九章
接连两封折子里都说尚未找到陆不然的下落,宋映辉的心里纠得难受,而这时候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来找他。
自从去年平复了江北叛乱之后,宋映辉只有在入冬的时候见过皇姐一次,她那时似乎精神萎靡不振,匆匆在桑灵城住了几日就返回怀山郡去了,正月的时候又恰逢战事连天。虽然相互之间有来往的书信,可整日里需要宋映辉去着手处理的事情实在是数不胜数,他几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有半年的时候没有见过皇姐了。
怀山长公主这次来得很隐秘,她是夜里来敲响了昱央宫的门,她身上的斗篷又大又厚,裹得整个人只剩一张清瘦的脸还露在外面。桃雀赶紧替她拿了手炉,她却要桃雀先去替她叫宋映辉和贺稳来,自己慢慢往流渊阁的方向走去。那时宋映辉正在贺稳房间里与他研究之前画过的图纸,用木头做了些零件想要拼装起来试试效果,乍一听桃雀说皇姐来了,他还有点将信将疑的。不过桃雀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乱开玩笑,向贺稳投了一个问询的眼神,贺稳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他一起去找怀山长公主。
虽然还是冬日,可再过几旬天便要入春了,屋子里的炭火又烧得旺盛,宋映辉很奇怪得看着一直没有脱下斗篷的皇姐,凑上前去想要替她解开前面的绳结。怀山长公主握着自己的斗篷摇了摇头,她示意宋映辉先坐好再说,也没让除了他们之外的别人留在屋中。
“这么晚找你,一定被我吓到了吧。”怀山长公主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微笑,她也对贺稳点点头:“麻烦贺大人照顾辉儿了。”
“皇姐?”宋映辉有点疑惑,弄不懂皇姐突然之间是怎么了,不仅要见贺稳,人也怪怪的。
贺稳对怀山长公主的态度算是很礼貌的,他们似乎是第一次碰面:“长公主不必客气。”
怀山长公主的双手一直放在斗篷里面,把斗篷撑起了一小块,她问宋映辉:“听说你最近总是跟人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