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你居然已经这么大了。”太皇太后的手并没在宋映辉的脸上停留很久就放回了自己的膝上。
宋映辉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前些天晋兰来过哀家这,她小的时候就总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后来嫁给了先帝,倒是收敛了几分。可等釆兰和先帝接连去了,她就又成了那副样子,半点不懂隐忍。”太皇太后就像是在说家常话一样,可宋映辉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家的祖母,“釆兰是个温柔的孩子,陛下是她重要的孩子。只是她去得太早太委屈了,不然如今一定是个仁慈无能的贤德太后,哀家也就不必费心了。”
母后那些人的事情,从来没人讲给宋映辉听过,他不自觉地就用目光祈求太皇太后多讲一些。
或许是因为太皇太后也没有跟儿孙这样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说过话,她似乎也愿意多说一些:“我知道你和享原都不喜欢晋兰和沉婴,尤其是晋兰总是做些错事,哀家总因为她之前受过太多的罪,所以哪怕她害了很多人哀家都不忍心责罚她。”
“那……”宋映辉的心砰砰跳起来,他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再说沉婴那孩子,他的心肠虽然不比晋兰好,但好在他的坏心肠都被浩初锁起来了。”
“浩初?”宋映辉忍不住问道,这个名字他一时之间并不能想出是谁来。
太皇太后难得失神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回到她本来该说的话上:“都没人跟你们讲过他们吧,浩初就是你的四皇叔。”
“四皇叔,他和舅父相识?”
“看不出?不过这也难怪,本来知道的人就只有几个,浩初死后沉婴不许别人提这件事情,他还深深怨恨着我们呢。”
宋映辉想起四皇叔临死之前曾经说过,是太皇太后逼他造反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皇祖母。而太皇太后今日也是太过反常,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去了,这样的神态,宋映辉就只见过一次,就是四皇叔死去的时候。
“可浩初他……罢了,这些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了。晋兰她是不知道沉婴的,别说是她,就算是釆兰和哀家都看不透沉婴,若是他有心作乱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可晋兰她就是不知深浅,还以为自己把沉婴掌握了在手心中了呢。”
太后和尹沉婴之间居然有嫌隙?宋映辉手脚都有些发抖,这些事情恐怕就连贺稳都不清楚,若不是皇祖母今日说出了口,谁都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二人和太皇太后是分立的两派,要联手搞出什么风浪来。
“晋兰她亲手杀了浩初啊,你叫沉婴怎么能不恨她。哀家又一直护着晋兰,你叫沉婴怎么能对哀家没有怨言。”太皇太后脸上还是一派平静,但她的眼睛已经露出了倦意:“但哀家老了,哀家也累了,哀家已经不能再护着她了。不仅沉婴会怪哀家,阳舒也会怪哀家的,哀家要怎么去见他。”
宋阳舒这个名字宋映辉有许多年没有听人说过,但他绝对不会忘记,这是他父皇的名字啊。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宋映辉怕听到皇祖母隐隐哀伤的声音。
“她也害了釆兰啊。”
咚。
咚。
咚。
好想把自己完全浸在水中,听不见外面任何的声音,可宋映辉浑身的血都一个劲儿涌到脑中去了,连心跳的声音都像是千军万马的轰鸣。他的母后,他和皇姐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往所有让他难过的事情都浮现在宋映辉面前,他真想哭得撕心裂肺的,但眼睛里却干涩得难以转动。
太皇太后拉过宋映辉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她微微叹息着说:“你是真的长大了。”
趁着宋映辉难得没有用功读书的时间,桃雀赶紧将流渊阁打扫干净,张福海不在就只有她一人才被允许进到流渊阁里去,自然是要累上许多,不过一想到宋映辉近来用功的样子,桃雀又攒足了力气带着一众宫女把昱央宫上上下下都收拾得闪闪发亮。在寝宫里翻出了宋映辉以前总是用来偷偷抹眼泪的绸帕子,桃雀看着宋映辉一天天更加英姿风发起来,笑着把帕子拿开了。
将昱央宫上下都打点利索,桃雀可算能够喘上一口气,她为宋映辉备了冰过的荔枝,可左等右等直到衬在盘中的冰都渐渐化成了水,宋映辉才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出现在昱央宫宫门前。
一直在焦急地东张西望的桃雀,赶紧迎上前去,周围也不见随从,宋映辉是一个人走回来的。
顾不得问宋映辉是不是累着了,桃雀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个遍,确认没有受什么伤才放下心来:“陛下您这是发生了什么吗?”
宋映辉看了看桃雀,很勉强地冲她笑笑:“朕没事的,只是瞧着今天天气好,忍不住多走了一会儿。桃雀,朕想去环星阁,今晚一定是个观星的好机会。”
桃雀可不觉得今天和昨天究竟有哪里不一样了,不过宋映辉不说,她也不问。她能做的只是替宋映辉备好轿子,默默希望无论宋映辉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都可以快点过去。
有些做杂活的小宫女和小太监瞧着宋映辉回来得这样晚,也担心地问桃雀陛下是不是怎么样了。
桃雀只能摆摆手说陛下晚上去环星阁,然后他们就争着抢着要去服侍。
宋映辉过去把他的两件宝物藏在床褥下面的暗格之中,可后来张福海无意之中透露了昱央宫里的宫人多半都知道那里有个暗格,毕竟这被褥天天都是他们在整理着,那之后宋映辉就干脆把这两件不起眼的宝贝带到环星阁里去了,一来是他对自己所设计而成的环星阁总有莫名的归属感,二来是既然想要有所成,这些总是让他分了心去留恋的东西还是不要一直放在身边得好。
可现在,宋映辉多想见见母后,但他除了那支簪花就别无他物了。
宋映辉攒着那支簪花在环星阁里做了整整一夜,明明比任何时候都思念母后,可他脑海里却挤满了他能认得的所有的人,有的人出现得要久一些,有的人只是一闪而过,唯一不变的是只有他是一个人。
虽然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宋映辉却早早回到了昱央宫,练了拳法,沐了晨浴,然后去流渊阁里一边念书一边等着贺稳的到来。
晚上的时候宋映辉又回到环星阁去,这恐怕是他最后一层的屏障了,他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
张福海告假回来之后,桃雀充满担忧地跟他说了宋映辉的事情,可除此之外她再也没看出宋映辉有哪里不对,两人就只能姑且放任他这样。
宋映辉知道最近的自己很不对,他对皇姐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对陆不然也没有什么奢望,对尹沉婴都不再提防。夜里经常辗转反侧睡不着,所幸就留在环星阁中看上一夜星星的时候也多了起来,有的时候也捧着环星图就过了一个晚上。实话说来,这环星图虽然奇特但终究是凡品,绘制起来也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宋映辉自己也试着画过近似的东西来。宋映辉很珍惜这张画的原因是,他想明白在这瞬间的星空下,作画人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希望它永远不会消失呢,这样的心意太过珍贵,也太过难以猜测,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倍加珍惜。
夜里总是不得安眠,白天里却还要支撑着平时的样子,宋映辉也显出些力不从心。虽然很想集中在书卷上,却又忍不住要睡去。
“陛下,可是近来觉得有些疲惫了?”贺稳整日里对着心不在焉却还要强撑的宋映辉,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什么。
“啊,近日里闷热得很,夜里总是睡不好。”宋映辉摇了摇头,“夫子呢,会不会觉桑灵热了一些?”
贺稳也学着宋映辉的样子摇摇头,目光却一直没从他脸上离开过:“环星阁里总是比其他地方要凉快上一些吧。”
宋映辉本来也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行踪,贺稳会从哪里得知都不奇怪,他坦诚地点点头:“高处有风可以吹。”
“既然如此,陛下却还是无精打采的?”
“风大,有点冷。”
“嗯?”
“真的……”
“环星阁本就不是按寝宫建造的,居住久了自然是要伤身的。”贺稳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纸墨都规整好,轻薄柔软的衣衫下显得身材很是单薄,不过个性却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今夜臣也想去环星阁乘凉。”
有时真是说不清贺稳是个怎样的人,既是肆意妄为,又是漠不关心,总之是个无法掌控的人,所以宋映辉经常会觉得自己居然以为可以打动他这件事真是太傻了。可是傻归傻,宋映辉却难以抗拒,他觉得自己拒绝不了贺稳做任何事。
既然贺稳说了想去,哪怕心里很不情愿,宋映辉还是跟他一起往北苑去了。在环星阁前屏退了侍从,宋映辉又和贺稳一起沿着龙形阶梯向上,环星阁里宋映辉从没让其他人跟他一起上去过,就只有贺稳一个人。
还会有下一次吗?
环星阁上面还是像贺稳上次来过的那样,除了建筑本身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贺稳倒是很自然地在门边找到了火石,取了一根蜡烛把阁中的灯一盏一盏点燃。
“很快就会天黑了。”
“嗯。”
“陛下平时会睡在这里?”贺稳看看几乎空无一物的阁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