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身着蓝衣的宦官,他好像很害怕似的轻轻低着头,沙哑着嗓子说道:“见过张公公。陛下让奴才来请您去一趟。”
张福海盯着那个宦官的脑袋不说话,弯着腰的宦官也不敢抬起头来,整条脊背都累得抖起来。过了一会儿,张福海才沉着声音问那人一句:“年纪大了,不要老弯着腰。”
听到这句话,原本来畏畏缩缩的那个宦官伸手一把拽下自己头上的帽子,拿在手上煽起风来,他抬起头来,是一张张福海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十分平常的脸。张福海也不仔细看,反正那总归是假的,长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的。
“你这小兔崽子,故意耍着大爷玩啊!”那人不满地嚷起来。
张福海皱皱眉,说:“太吵。”
“嘿,大爷我想怎样就怎样,要你管着干什么?”说着这句话,来者抬起手来在自己耳后摸索了一阵,张福海就怔怔看着他的动作,那人突然笑起来,指着张福海说:“哈哈哈哈,你是不是以为大爷要扯下来层人皮!我偏不!”
手里突然一抖,张福海想也许他直接关门会比较好,虽然还没看到这个人的脸,但天底下总是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实在是不太多,而张福海恰好也只认得其中一个而已。
“你是不是想用门砸我的鼻子?哟呵!你以为大爷不知道?”
“……想砸脸。”张福海沉默了片刻,还是诚实地回答了,这个人闹归闹,但却也不是什么一般人,张福海还能记得自己在弄鱼巷子中见到他的情景,一条破板凳上燃着一根红蜡烛,这老头坐在地上摇着蒲扇。
“哼,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头一边嘟囔着,一边抬脚往张福海屋子里头走,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很干脆就绕到桌子前,抽开凳子就大大咧咧坐下了。张福海看着老头完全没有跟他见外的意思,自己关好了门,也慢慢走到桌边坐下。
老头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扔,冲张福海抬抬下巴:“你转过头去!”
张福海看了老头一眼,没有动作。
“啧啧啧,什么脾气嘛。”老头嘴上是这么说着,却没有什么自讨了没趣的样子,他伸出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又冲张福海抬抬下巴:“你不准看我。”也不等张福海点头答应,老头就突然转过身去,双手在脸上摸索着,还“哎哟哎哟”地叫。张福海有些担忧地往外看了看,不过转而想到今夜昱央宫里也没有什么人,就继续注意着老头的动作。
“哎哟!”老头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叫了一声,还伴着抽气的声音,张福海觉得他那层人皮也许是连着脸上的肉一块撕下来,实在是叫得惨痛,让人听去了的话,还以为他在屋子里对什么人动了私刑呢。微微起身,张福海准备还是过去看看那老头,就在他刚准备迈腿的时候,老头又突然把身子扭过来了,他脸上正是张福海印象中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样,没沾一点血。
“说了不准看,你这小兔崽子咋这么多心事儿呢!看大爷长得好还是怎么着?”老头手里没拿着什么人皮面具,比起他随手丢到哪儿去了,张福海感觉他压根儿是没用那种东西的。虽然老头浑身透着不俗的感觉,不过张福海还是微微皱了皱眉,老头比他想象中的应该还要厉害不少。
“你想着大爷的皮儿咋变的是吧,别想了,你又想不明白。”老头很得意地扬扬眉,然后道:“你给大爷说说,你是怎么认出大爷来的。”
这么一问,张福海稍微过了过脑子,但还就是只吐出两个字来:“感觉。”
“感觉好啊!大爷就看上你这一点了!”老头笑得都露出一口的黄牙来。
“做什么?”张福海问,眼前不知怎么突然就浮现了杜堂生的脸,当年杜堂生也只是说看好他的苍白这一点罢了,如今这老头看上他的又是什么呢。
“承天之大任。”难得刚文绉绉地说上几个字,老头又用指头敲敲桌子,说:“怎么着,不愿意?”
“为什么?”
“看好你了呗。”老头说得很无所谓:“先给大爷倒上一杯水。爷知道茶是冷的。”
张福海不过才刚刚回到屋里面,怎么可能有时间沏上一壶茶,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老头自己自言自语道:“算啦,反正你也不会给大爷倒的,大爷自己来。”说完,老头向前弓起身子,从张福海面前把茶壶拿走,另一只手在几个茶杯上面转了一圈,然后用食指指指其中一个杯子:“嘿!大爷就用这个了!”
张福海桌子上这套杯子一共六只,墨色的杯身上有着各自不同的花纹,张福海这儿没有什么人来过,他自己就只用一只杯子而已,这只杯子自然就是老头指着的那只。
“别用。”张福海知道老头不是随便乱指的,他晓得那只杯子是他用的。
“你说不用我就不用啊,就准你用那只杯子喝茶啊。”顶嘴还是要顶嘴的,不过老头也没真用张福海的杯子,从旁边拿了一只杯子自己倒满了凉茶水,一口气儿灌下去了。
“味儿还不错。”老头咂咂嘴,好像能从这杯凉茶水里面品出点什么似的。
“为什么?”张福海又问了一遍重复的话。
“哎哟喂,哪儿那么多为什么,该是你就是你呗,爷觉得你行,那就是你了呗。”老头不耐烦地说道:“你还挺惜字如金的,不过也烦。”
张福海明白老头是说自己问得多了,不过他想不明白的是这老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儿,张福海并没有觉得自己对老头说的话有什么兴致。承天之大任,必破四海之洪荒险阻,张福海自量这还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事。
“我不想,也未必能做到。”
“哎呀!你这小兔崽子真是麻烦,你要是担不起、应不来的话,老爷还来找你做什么!我跟你说,这也就是个早晚的事。”
“我困了。”张福海说这话也不是完全是假的,他是有些疲惫,不过更直接地还是给喋喋不休的老头下个逐客令。
老头也不是不明白张福海的话,他撇撇嘴:“老爷还没嫌你烦呢,你还嫌弃我话多了。”
又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冷茶水,老头叹了一口气儿,他抓起帽子来摇摇,就着扇出来的那点风又喝了杯凉茶:“得了得了,老爷今天不伺候你了,不过老爷走了你也是当真睡不着的。”说完话,他还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
“不送了。”张福海看着老头说了三个字,本来他也不是即刻就要睡了,只是不想再与这老头接触了而已,这老头很容易就能看出不是寻常的人,跟这种人关联多了,怕是会惹上一身的麻烦事。
“呔,老爷我怎么就这么烦你呢,拐弯抹角的,一点都不痛快。爷这儿还准备狠狠揍你一顿呢,但是今天先饶了你小子吧。”老头说话跟连珠炮儿似的,不带喘气的功夫,怪不得一直要水喝:“嘿嘿!接下来有的你烦的!”
老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张福海隔了几步路跟在他身后。这老头说什么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张福海心里也不免多考虑一些,问题一下子就涌上来了,一个一个全不是轻易能找到答案的。明明只是喝了几杯凉茶,老头突然打了个又长又响亮的饱嗝,张福海闻声一蹙眉,然后听见老头“哈哈”笑了一声,走在他身前的老头突然转过身来,张福海脚下猛然一顿,先是被这个突然的动作一惊,然后又被突然变了一张脸的老头一惊,这次这张脸虽然也是平凡得不得了的中年人,不过跟他进门的时候可是完全不同的。纵然张福海对易容术之流没什么研究,可也没听说什么易容术就只要这几步路的功夫。惊讶了一瞬,张福海怀疑这老头是不是会些什么禁忌之术。
“哟哟哟,老爷吓着你了?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还真是个凡人。”仿佛是张福海越不愉快,老头就越开心,中年人的脸都生生被他笑出了一脸的褶子:“得了!爷走了!”说完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踏出了门,随着老头东倒西歪的步子,门外缓缓升起了一阵雾,张福海盯着了老头的身影不挪眼,可这雾气好像是活了一般,越来越向张福海聚来,在他忍不住一眨眼的时候又瞬间散去,老头也没了踪影。
世间有奇人,但张福海从来没想要结识,可这次他怕是真的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了,还是对方主动找上门来的。双手支着身前的两扇门,张福海陷入了深思,且不说这老头浑身的古怪,变来变去的面孔、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嚣张的态度、只身闯入昱央宫又突然消失,单是他口中的“承天之大任”就足够叫张福海心烦的了,不知老头究竟是看上了他的什么,这么找到自己的身上来,张福海不认为这是什么巧合,或者老头心血来潮,可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出众之处。不知这老头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张福海心头有着沉重的不安感,真的如同老头说的一般,有他烦的,因为他唯一能想到自己身上有不寻常可能的地方就是他那不知究竟是何人的生身父母。一想到这里,一贯冷静的张福海也焦躁起来,心里似有炭火在灼烧一般。
轻轻晃晃脑袋,张福海后退一步把门合上,疲惫感像是棉花吸了水,一下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烦心也是无济于事的,不如早些歇息,张福海这么劝着自己。不过他还没走几步,像是应验老头那句“老爷走了你也是当真睡不着的”,忽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敲门声,张福海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精神。门外的人似乎也不是在等张福海动作,那声敲门像是故意引起他的注意,轻轻窸窸窣窣了一下,从门缝中掉下一张纸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