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凤孙玉成依旧一同住在听风院里。玉成初始担心凤孙心中芥蒂不熄,却不想凤孙待他反而比从前更亲厚,一应衣食住行均同玉成分享,学里去的也少了,大半时间都在家中督促玉成读书写字。
期间仇寅差遣仇学富亲自过来询问那日交代给玉成办的事情可曾办妥。玉成一时诚惶诚恐,“妥了,妥了。阿耶只管听信就是。”心里却难免打鼓:按理说事情不该有差池,可惜这几日凤孙一直跟着,再找芳怀,唯恐他生气。
这一日木儿撅着嘴巴跑了进来,将一个请帖递给玉成,“才刚来了个送帖的童子,个子不大口气到大的很。我不耐烦回了他几句。他还嘲笑我仇家。”
玉成拿起拜帖,“鄙夷我仇家为何还要送帖?”
木儿抱起肩膀,“大郎快瞧瞧,到底是那门子的贵人家,竟然养了这么不知礼数的家奴。”
玉成打开请帖,更是诧异。木儿见他只看着请帖不吱声,凑过来低头一看,不由的大喊一声,“这个陈教习真是不知廉耻,竟然还好意思送贴请大郎过去……”他看了看玉成,硬生生把嘴边的“嫖”字换成了“找,他”。
玉成将请帖合上,想了想,自己也写了一张贴。“你送到芳华院去。”
木儿嘟囔着嘴。玉成笑道:“难不成因为那小童刺了你几句,便不肯为主人家办差了?”木儿不情愿的接过了帖子,“奴才不是因为那个。而是,而是……”他伸手在仇大郎写的帖子上一指,“大郎这字实在……”
玉成打开帖子又看了看,亦觉得潦草,“要不,还是不送了。”他的字恍若刚习字的稚童所写,虽然他确实是刚习字不久。他想起芳怀挑剔的眼光,傲娇的仰着头的样子,实在怕他嘲笑自己。
木儿乐得跳了一个高,“我找人玩儿去了。”
玉成有心问问他自己写的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木儿却跑远了。玉成只好作罢。
第二日。
木儿从外面回来,咧着小嘴,乐的一朵花一样。玉成道:“莫非是孙阿婆又做了什么新鲜吃食?”
木儿将一张请帖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点心包,笑道:“昨日芳花院那个趾高气昂的小子又来了。不知吃了错药,连连道歉不提。竟然对着奴唤‘小郎’,还送了一包点心于我。”
玉成接过请帖,还是昨日的内容,末了还附了一首小词,“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玉成拧着眉毛看了半晌,却是有好几个字不认得。心里琢磨着确实该找个时间去看一看芳怀。
一转眼又过去两天。凤孙一早便去了学问院,玉成则同仇寅一起出门放粮。
往年放粮皆是仇寅一人带着众仆人前来。今日却多带了一个眉目俊美的青年,众佃户纷纷诧异。仇寅往那高处一站,将玉成往众人眼前一推,“此乃仇某长子玉成,各位日后当以成大郎称之。”
一时间玉成被“仇大郎”“成大郎”的称呼包围起来,他有些熏熏然陶陶然飘飘然不知所在何地。有一姓马的佃户毕恭毕敬的在一块大石头旁摆上席子,一个少女仔仔细细的将席子擦干净了,摆上自酿的美酒,几样自制的点心,软糯地唤道:“成大郎请用。”玉成被这女子悦耳的声音吸引了,抬头看去,只见她虽然粗布荆裙,却难掩美色。郑七娘不过中人姿色,玉成这些日子见过的美人,芳怀是男子,单提不论。再无非是几个美貌的歌姬舞姬,各个浓妆艳抹搔首弄姿。无一个能及这女子天然不做作。玉成呆住了。那少女的脸庞上羞赧的爬上两坨红云,婉然一笑,扭头就跑。旁边那佃户悄声道:“那是小人兄嫂的长女。乳名叫细娥。若是蒙成大郎看的上眼儿,小人同兄嫂说一声即可。”玉成突然想起自己成亲在即,猛的摇了摇头。
仇庄主在此处有一处临时的院子,只为每年收租时候起卧方便。兼之夏季凉爽,风景天然淳朴,仇寅亦会偶尔携亲眷来此小住几日。玉成居住的屋子开窗可见宽阔的江面,夕阳余晖下,江面火红夹杂着瑟瑟,水共天却是一色。饶是玉成这样胸无点墨的人,心中也生出了几丝诗意。可是他搜肠刮肚了小半晌,终究还是放弃了。玉成颓然倒在床榻上,心里无比羡慕想,若是凤孙在此定然能念出诗句来。想凤孙生好,人长的好,会读书,字写的更是好。他从榻上爬起来,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纸来,铺平了抚平了褶皱,却是凤孙前几日写给他的那首词。凤孙写的字如他人一般清贵,看似无骨实则刚劲有力。玉成瞧不出字里的乾坤来,却也知道这字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他日里临摹,都是凤孙取了往日名家的字帖给他,可是他偏爱凤孙的字,遂暗地里偷偷的临凤孙写过的字帖,每每写像了一笔,就舒畅的如同吃了一餐饱饭。他若是凤孙就好了。哎呦想什么呢?玉成砸着自己的头,如今锦衣玉食,又有爹有娘,日后许是还能有一大笔家业。他竟然还敢妄想称为凤孙那样的人?玉成小心翼翼的铺了一张草纸在那文章上,用镇纸压盖好,才拿起笔沾了墨水开始临摹。
窗外江鸥渐远,窗内一灯如豆,玉成写的认真,不注意,笔竟被人夺走了。玉成恼了,“大胆。”
“阿兄好大的脾气。”少年的声音温润清亮,饱含笑意。玉成顿时结巴起来,一只手不由的抓住另一只手腕,“凤孙如何来了?”
“你来得,我自然也来得。”说罢施施然将案上玉成写过的字拿起来端详,“阿兄字写的愈发好了。”
玉成生怕他嘲笑自己,心里一紧张,人又结巴,“原本是你不要的,我觉得可惜,惜,惜了,遂临,临……,嘿嘿嘿嘿。”
凤孙的眼睛里映着烛火,映着夕晖,映着窗外波澜不兴的大江,映着玉成小心谨慎,忐忑不安的脸。他灿然一笑,“难得阿兄喜欢,日后我就多写几副于你。”玉成兴奋的搓着双手,张了半天的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嘿嘿的傻笑了两声,“那敢情好。”
凤孙泯然一笑,转身将那文章又铺在了案上,“这里阿兄写的不甚好,你看,应该这样……。”
兄弟二人正在专研墨笔,忽闻江上一阵琴声悠扬传来。玉成不懂,只觉好听。凤孙凝神闭目用心品味了一番后赞道:“弹琴之人功力深厚,无十年苦练不能得今日之妙。好技艺,好心境。”他命人从他的卧房里取来一管玉笛,拉着玉成跳出窗外,站在临江的露台上。挑了一个琴音婉转的档口,用笛声相合。一时间,江水静了,月儿静了,风静了,就连吵闹的蛙鸣都不见了。夜色下,琴悠扬,笛婉转。琴声笛声中,勾勒出另一幅江月千年的美景。饶是玉成这样完全不懂的人,也沉陷其中。
随着琴笛和合渐渐完美,一只蓬船从芦苇丛中驶过来。船头上坐这一人,乌发未束,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垂在腰下。宽袍大袖,衣襟开着,露出白皙精瘦的胸膛。玉成觉得这人这装扮颇眼熟,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忽然眼前一道灵光,“好似那日同媛珍县君上莲华山的那人。”
凤孙早已停了笛声,背手立的笔直。他嘴角呷着一丝笑,月光水光在他睫毛上点了无数的星,“非似。实是。”
玉成被他‘是是非非’的弄糊涂了,正要深问,突闻船上那人高喊,“岸上的可是仇郎?”
玉成暗道,可不都是仇郎。你要问那个?他看了看凤孙。到底是大仇郎,还是小仇郎?他还在腹议,凤孙往前走了一步,“正是。”
船上的人站了起来,交代船夫将船驶的快了些。船越来越近,转眼到了岸边。那人抱了琴,跳下船来。行动迅速,姿态却很美。玉成几乎不能相信,这个如此飘逸洒脱,满身魏晋之风的人,竟似素日里那个精致妩媚雌雄莫辨的陈芳怀。见玉成一脸的惊讶,芳怀撩了撩头发,“仇郎莫不是不认得奴家了?”原来真是芳怀,并非相似。玉成一拍脑袋,想起前几日同他的承诺,怎么忘了这厮原本就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
凤孙面上沉静如水,“想不到陈教习的琴技已是出神入化,凤孙佩服。”
芳怀几乎贴在玉成身上,“仇小郎过誉了,不过是吃饭的本事。”一面说一面伸手撩拨玉成。玉成尴尬的把他爪子从身上扒下来,远远的推了。芳怀娇面一嗔,抱着琴,随意撩拨了几个音,“奴思君心切,伤心欲绝,实在熬不住,便自己跑来了。哪知道,郎君竟然毫无相思意,如此狠的心……。”
此时那船夫停好了船,走了过来。玉成定睛一看,竟是赵缵绪。赵缵绪哈哈大笑着走近了,“莫要同他计较,他惯于甜言蜜语撒娇卖痴。”芳怀嗔怒的瞪了他一眼,旁人再也不理会,只专心拨弄琴弦。
凤孙请赵缵绪、芳怀到屋内坐定了,又命人备了酒菜,四个人吃酒赏月。赵缵绪接了琴,拨了一个曲子,哄的芳怀又跳了一只舞。芳怀舞着舞着,就嚷热,把衣裳脱了,只穿了裤子。月光下,他肌肤泛着玉光。舞动起来手臂若无骨,腰肢软的似能把掐。玉成几乎不敢看他,当着凤孙又不敢狠命饮酒,只得低头吃菜。芳怀噗嗤一乐,跳到玉成怀里,抱着他的脖子,“仇郎为何不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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