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云的酒意最是炽烈,三杯足以醉倒一个好儿郎。因此放下酒杯时,周辰已经带了些醉意,他疾走两步捡起琴,曲起腿将琴横在身前,后背靠在树上,闭了闭眼,突然“铿铿锵锵”地弹奏起来。
庄南的丹凤眼已经满是潮湿,他挣扎起身,去了纸笔来,边唱边和,和着琴音,三个大字落在纸上:祝酒辞。
园有桃,桃下有君,君鼓琴。
琴有弦,弦击剑,剑如我心。
君琴我歌谣,秋意何时了。
三月暖风矣,风吹修竹竹拂桃,满院桃花自飘摇。
九月秋风起,梧桐叶落十余里,残荷听雨绕锦鲤。
我有嘉宾兮,八角凉亭秩比斯,佳肴美酒列在席。
窖酒多且旨,钟声阵阵传千里,遥和今朝酒一醴。
噫吁嘻!噫吁嘻!
岂曰无酒兮?思君之酒甘且饴;
岂曰无衣兮?思君之衣安且吉;
岂曰无屋兮?思君之榻足相抵!
与君同住南城里,且饮手中酒一杯;
与君相识十几载,再饮双手酒一碗;
与君相知无别期,后饮案上酒一坛!
酒莫空,君莫停!
我有嘉宾兮,鼓瑟听钟声;
再拜陈三愿,请君为我侧耳听!
一愿江山万万年,
二愿世人皆美满;
三愿与君长相见。
为此酒!
为此琴!
为今生相识不虚行!
干!
歌罢,掷笔于案,树下琴弦断,二人皆默然。
☆、议亲 二选一
天亮了。
明亮的阳光从窗棱间照射进来,映在庄南闭着的双目上,庄南微微皱了皱眉,伸手挡了一下,然后睁开了双眼。这是……甘州院的正房。周辰呢?庄南猛地坐起了身,起得急了,眼前一阵发黑,他赶紧扶住了案头,定神的功夫就听门响了一下,庄南攥着案头的手就是一紧,豁然抬头:
是东柯。
庄南松了手劲儿,歪倚在床头,揉了揉额角:“容王呢?”
东柯轻手轻脚地放下水盆,上前帮着庄南理了理衣领,递过一方温热的帕子,道:“殿下昨夜就走了。”
庄南擦脸的手顿了顿,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漫不经心”道:“可留下什么话了?”
东柯先是摇头,后又点头道:“说了,说让小的看着少爷好好休息,夜里提防着少爷要水或是起夜。”
庄南垂了垂眼,没说话,将手中的布巾举起想要递给东柯,只是还没递过去就被东柯下一句话震得手一松给丢在了地上。
“毕竟殿下马上就要议亲了,他着急回宫是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忙吧。”东柯见庄南情绪不高,本来还记得要问问少爷昨天呈上的蒸螃蟹怎么没吃,此时也顾不上说了,而是这般安慰道。
庄南缓缓转头,拽住了东柯的衣领,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东柯正弯腰捡布巾,冷不丁被庄南一拉,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只见眨眼之间庄南的眼眶就红了,水光潋滟的丹凤眼中刹那间满是泪水。东柯又是震惊又是疑惑,说话都不利索了:“就是……容亲王……要议亲啊,不是小的说的,京城里都知道啊,昨天晌午在前院时大少爷还说这事了呢。少爷……您这是……”
庄南松开东柯的领口,捂住脸,避开他探究的视线,摆手道:“你出去吧。”
东柯迟疑了一下:“少爷,要不要……”
话没说完就被庄南厉声打断了:“出去!”
东柯身子一颤,忙不迭退下了。
待门掩上了,庄南才慢慢伏在枕上,泪水顿时糊了一脸,像是滚落的暴雨一般,噼里啪啦没一会儿枕巾就湿透了,他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昨天拉住我想要说的事吗?我是不是很可笑,竟然会有不知所谓的期冀……阿辰,我心里疼……”
是不是你把你自己从我心口挖走了。
……
***
周辰议亲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宋丞相府的宋清荷,另一个是卫国公府的庄雅。
满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毕竟这是皇家这许多年年唯一的一件喜事,再加上容亲王是皇家嫡长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这要是搁在民间肯定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这么一来,朝堂内外竟表现出对此事空前的重视来。
除了两个人。
一个是庄南,他又开始流连宵香院了,过去的庄三少以美貌闻名天下,而今的庄南是以风月扬名京城。
还有一个是庄雅。庄雅本来在外祖家住得好好的,突然见到了被卫国公府的派来接她的人。待要再多住几天,却见来接自己的人中还有自己的奶娘江氏。江嬷嬷年纪不小了,此时脸上已经有了皱纹,鬓角也有些发白了,只是看向庄雅的眼神倒是没变,一直都是慈爱温暖的。庄雅对自己这个奶嬷嬷又是亲近又是尊重,所以也就没有再犹豫,跟着奶娘上了马车。
“什么?!哎哟!”庄雅听到江嬷嬷说皇上有意将自己许配给周辰,顿时惊讶地从马车上跳了起来,然后就磕到了头。
江嬷嬷满脸心疼,一边去扶庄雅一边小心地给她轻轻吹着,口中道:“我的小姐哟,可不能这样子,磕破了怎生是好?!”
庄雅拉下江嬷嬷的手,急道:“奶娘,你和我说,这是真的吗?”
江嬷嬷扶着庄雅一起坐下,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看着眼前这个少女,乌黑的头发,瓜子脸,远山眉、圆杏眼,樱桃唇,端的是娇俏漂亮,心中又是自豪又是心酸。自豪的是庄家有女初长成,这样的品貌在整个京城也算得上是百里挑一了;心酸的是小姐才十五岁,这就要嫁人了?还要嫁进皇家去,那岂是好相与的人家?深宫内苑的,连见一面都难,这样的富贵真是不要也罢。
庄雅只一眼就看出江嬷嬷在想什么了,顿时失笑,她靠近江嬷嬷那边坐了坐,依偎在嬷嬷身上,道:“奶娘,你莫要担忧,依我看啊,这事多半是不成的。”
江嬷嬷叹了口气,忧愁道:“哪里是小姐想得这般简单,皇家只要一道圣旨,就算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能如何。不过好在对方是容亲王,嬷嬷这些年也没少留意,容王为人很是不错,温润有礼,行事谦和,除了生在皇家这一样不好,其余的倒真是没得挑。”
庄雅嘴角抽了抽,看着江嬷嬷接下来就要盘算婚后如何了,一阵无语。好半天才道:“总之,成不了的,奶娘你就莫要操心了。”
听见这话,江嬷嬷从深思中回神,奇道:“小姐怎么这般笃定?”她见庄雅的眼神有些游离,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突然道:“莫不是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想来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让老太爷去请旨避过赐婚容王,毕竟老太爷和老爷夫人都不是能委屈孩子的人。
庄雅眼前浮现了一个人的面孔,脸上一红,又怕被奶娘看出来,连忙斩钉截铁地否定道:“没有的事儿,嬷嬷不要这样说。”
江嬷嬷见她这般神态,顿时觉得之前的猜测更像是真的了。
庄雅看她更加怀疑了,咬了咬唇,只得道:“我是说,辰哥哥对我才没有那般心思,他一直把我当小妹妹,估计这时候他已经和皇上说不要考虑咱们家了。”想到那天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庄雅越说越是笃定了。只是那事却不好与江嬷嬷说,只能这样安她的心了。
江嬷嬷见她神色不似做伪,将信将疑道:“但愿如此吧。”
……
果然,还不等二人回到卫国公府,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周辰议亲的对象定下了宋清荷。
☆、双绝 真庄南
庄南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宵香院三楼。
这是长莺的屋子。屋子很大,分隔成了五个房间。一间大厅,用于招待客人。一间书房,一间茶室还有两间卧房。两间卧房分别在书房和茶室两侧,分为内室和外室。庄南住下时会住在外间卧房,而长莺和丫头们则住在内室。
庄南现在就在书房里。
自从庄南常来宵香院之后,长莺就专门把书房收拾出来给庄南用。此时书房的摆设和卫国公府里的样子大体相同。一道屏风加一道珠帘隔绝开别的房间。一张书桌,两把座椅,墙上挂着书画,桌上堆着经史子集,旁边放着笔墨纸砚。
“公子,打扰了,用点茶吧。”长莺隔着门帘轻声问道。
庄南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长莺掀开门帘进来了,轻手轻脚地将茶点都摆放在一边的小案几上。抬眼看见案上的香炉里已经没了香烟,便又轻轻打开橱柜,从里面取出一只檀香木的八宝妆盒,启开搭扣,拿出两三段苏合香来,放进香炉里。没一会儿,香气重又升起,苏合香淡淡却轻缓的香气在书房中慢慢弥漫开来,闻者不禁心旷神怡。
庄南写完最后一笔抬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个身姿窈窕、眉目如画的少女书房添香,秋季略显清冷的日光缓缓爬上来,在她身上笼罩出一个如梦似幻的光晕来,配上她身后的月亮门框,美好的像是一幅描摹嫦娥的水墨画。
只是各花入各眼,这样美好的长莺,看在庄南眼中,想起的却是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犹记得,他与他也是这般共处一室,他看书他练字,他作画他提诗,他和他从来都分不清哪个他是他,那个他又是哪个他。只是后来,他和他终于泾渭分明地分清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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