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冲动与期冀过后,周辰心中泛起的却是苦涩与自责。如果在父皇与自己说那个秘密之前,哪怕站在一个万万丈的悬崖边,他豁出去也就问了;但是现在,为人臣、为人子,他都不能自私地问出那句话了。
无知,是无忧无虑的最佳玩伴。
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男孩儿,歪着头,天真地问一句:“小南,你喜欢我吗?”然后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又霸气地“诱哄”道:“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哦,我会带你走,咱们一直在一起,我天天看着你,你吃好吃的,只要这样一直在一起就可以了。”
可惜,他不是。
对面的他,也不是。
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那句话,以至于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数个深夜,午夜梦回,他都会大汗淋漓地惊醒,然后流着泪伏在几案上,无声无息地重复着那句话,像是一遍一遍地问着远在异乡的庄南:“小南,你喜欢我吗?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小南……”
周辰松开了拉着庄南衣袖的右手。
松开的动作缓慢又悠长,却像是带起了一阵疾风,呼啦啦吹起了地上堆积的红叶,哧啦啦不知道在谁心头撕扯开一道伤。
长久的静默之后,庄南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嘴角尽力扯起一个微笑:“挖……挖吧。”
周辰:“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日更。
小天使们,我说话算话吧,之前说最晚七号恢复更新,今天才六号哦,请夸奖我n(*≧▽≦*)n
☆、君琴 我歌谣
像是挖出当时埋下去的心情,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挖着。没有用铁锹,也没有铲子,有的只是一根梧桐树枝。划开地面,翘起土层,用手一捧捧地挪开上面的土封;再然后,重复上面的动作……
犹记得,当年埋下时,也是拨开土层,放进去,一捧捧地将土层盖上。
可是回忆里的那天似乎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在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上面的土是热的,越往下越凉,沁人心脾的那种清凉。入土的酒坛,像是包裹着美好的祝愿,一起被掩盖在土层深处。每一层填土都如同一道仪式,随着仪式递上的是真挚的祈祷:
一拜祝美酒,再拜陈三愿:一愿江山万岁,二愿对方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化用冯延己的《长命女》)。
而今,一抔土又一抔土,渐渐离开尘封的土地,也渐渐离开儿时的记忆。
当年誓言,可还作数?
作的。自然算数。
捧走最后一抔土的时候,庄南默默在心底狠狠讲这句话重重地烙刻在了自己心上。而对面的周辰,则是默念:不作数了,我只愿一拜再拜终长拜,只求小南身体常康健。
……
“殿下、少爷,小的来收拾吧。”东柯对正在整理土坑的二人说道。说完挽起袖子就要过去填土,却被庄南伸手拦住了:“东柯,不用你,这就好了。”
接下来又是怪异的沉默,东柯看着二人一脸悲痛与严肃地将土坑掩盖好,若非亲眼看见二人从中取出的是那坛名叫“渡江云”的烧酒,东柯几乎都要怀疑他们方才是埋葬了什么珍贵的宝物了。罢了,自家少爷已经不正常很久了,再加上一个容亲王,东柯自认自己没那个本事掺和进去,所以识趣地撸下了袖子,待二人收拾利索了,才道:“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石桌上,请殿下和少爷移步。”
庄南点头:“东柯,你自去吧。”
东柯奇道:“不用小的筛酒吗?”
庄南摇头。东柯再看向周辰,却见周辰示意东柯带着满院子的丫鬟小厮一起退下,东柯无法只得遵命。
满院子人很快走了个干干净净。直到此时,甘州院才清晰地显示出了秋天的全貌。
甘州院是个略显四方的小院子,位于卫国公府后院第五进院子的东北角。正北面是一间正房和几间耳房,正房的屋顶是录顶的样式,耳房则是硬山顶,正上面是正脊,边上有垂脊,一侧是山墙。其余三面皆是低矮的院墙。
院子两侧有抄手游廊,直接通向院中四角的凉亭或是小阁楼。亭子和阁楼尽皆掩映在绿竹林中。
东面耳房的前方是大片的草地,靠近耳房处种着芭蕉,再往南是一排梧桐树。草地正中间是一株桃树,桃树下面有一张圆圆的石桌和四只圆面的石凳。
西面耳房的正前面是一处月牙形的池塘,池塘环绕着一座八角凉亭,凉亭四面有大幅的琉璃窗,窗上悬挂着轻纱帘子。水中漂浮着荷花,此时倒不是凋零之态,反而像是要将最后的力量喷发出来一般,荷叶绿得有些用力,荷花花瓣也在竭尽全力的伸展之下憋红了脸颊。
荷叶下不时游过金黄和大红色的锦鲤。
整个院子的秋景都在秋风中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对生命的留恋与热爱,却终究被风吹散,归于静谧。
像是他和他,明明拥有最美好的人生,却不能拥有最美好的那个人。
而见证这一切的,是院墙下面花圃上肆意招展的白菊,洋洋洒洒地,像是酒醉时的草书:浓墨重彩的起势、漫不经心的承接、酣畅淋漓的转笔,慷慨激昂的收合。
白菊他们,自在挥洒着属于他们的锦绣年华。
不禁令人艳羡到妒忌。
周辰叹了口气,接过那坛酒,手指搭在坛子的泥封上,在触到上面的贴纸时顿了一顿。
贴纸上是三个字:渡江云。
写得歪歪斜斜的,起承转合都不到位,但是却隐隐透出一种不屈不挠的风骨来。
庄南也看到了,嘴角勾了勾,垂了垂眸子,自嘲道:“阿辰还记得?”
周辰的指尖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一般,迅速缩了一下,攥回掌心时竟然冰了一下。最后还是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泥封启开,没有损毁那张贴纸。他努力笑了一下:“自然记得,这是小南你五岁时亲自写的。后面那个云怎么都写不好,还是我……”握着你的手写上的。
庄南鼻子一酸,咬了咬牙,终是没有替他补全那句话。只是继续道:“十年了,今天不醉不归如何?”
周辰抬眸深深看了庄南一眼,轻声道:“不醉不归。”
两人坐在石凳上,看着桌面上的饭菜,八菜一汤。庄南说的那三道菜都在:东坡肉、西湖醋鱼和清蒸武昌鱼。另外五个菜是:鱼头海带豆腐煲、栗子烧牛肉、椰汁蒸山药、凉拌莲和姜汁菠菜卷。汤是南瓜核桃浓汤。
小案几上是几道点心:蜜酿糯米枣、紫薯山药糕、水晶酥和合意饼。
案几旁的地上还有几坛酒。想必是东柯不知道他们要喝渡江云呈上来的。
庄南起身斟满了酒,右手微抬:“请。”
周辰端起酒杯,与庄南相碰,清凌凌的脆响,像是撞在人心里。
如果这是合卺酒,我愿长醉不复醒。
二人一饮而尽。
果然是号称天下第一烧酒的渡江云!
酒在杯中,杯面上像是浮着一层薄云,热辣辣的酒气烟雾弥漫一般地萦绕在酒水上;清酒入喉,辛辣辣的酒意在肠胃间横冲直撞而去,像是关不住的野兽,拱开了铁栅栏,佛挡杀佛、魔挡屠魔地杀将开去。
杯中是最烈的酒,眼前是最爱的人。
其实,遇见你,已经算是幸事了。
庄南抹了把不知是被酒意还是被心酸冲上来的泪水,欲要起身斟酒,却被周辰拦下了:“我来。”
庄南慢慢坐了回去,看着周辰挽了下宽大的衣袖,两手托起坛子斟满了酒。接过酒杯没再继续喝,而是道:“阿辰,弹一曲可好?”
周辰眼中的温柔与纵容一闪而过,面上现出温润谦谦的模样来,薄唇轻扬:“好。”他四下看了看,询问道:“在梧桐树下?”
庄南摇头:“就在桃树下。”我还记得三月桃花盛开时,桃树下,君琴我歌谣的场景。而今,最后一次,还是在桃树下吧,为已经逝去的过往,为即将破灭的未来。
周辰还是点头。起身去正房里取来一把琴,摆放在桃树下。
秋天的桃树早就失去了属于自己的花期,而今剩下的只是黯淡无光的枝叶和终将退去的枯黄。四季桃只是一个愿望,不知道曾经暖了谁的心思,不知道今朝又灼伤了谁的泪眼。
只不过,他看着弹琴的他时,还像是在阳春三月,温暖的阳光轻柔地不可思议,活脱脱一个可爱体贴的小姐姐,想要抱抱亲亲襁褓中的小妹妹,却又怕不小心磕碰着而踌躇不前,最后只是趴在床沿上,鼓起嘴巴对着甜美的婴儿慢慢吹了一口甜丝丝、温热热的气。
妹妹的发梢都没有波动,却似有所感,咯咯笑起来。
每个拥有过的春天,都似乎是被小姐姐宠爱过一般。
他在桃树下弹琴,他在芭蕉旁看他。
看着看着,轻轻起身,折一段修竹的枝丫,轻轻敲击在石桌上。敲击声与琴音相和,空空地似是敲在心间,远远的像是传出了千里远。整个护城河畔都被镀上了一层惆怅与旷然。
慢慢地,琴音渐消,敲击渐停。
二人没有看向彼此,只是各自将杯中酒饮尽。而后连饮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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