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竹当然感觉到了小椿眼中的敌意,却也只能苦笑,一方面李臻与他毕竟是旧友,当年情分尚在,另一方面他们的性命如今都握在七王爷手里,若不曲意逢迎,恐怕就算李臻不会对他下手,也断不能容陆晋贤活着了。
“怎么,就这点斤两也敢自称神医吗?我看你跟那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一般无二,这把年纪,再活着也不过沽名钓誉罢了。”李臻眉不皱,眼不眨,轻飘飘地一句话,习惯了杀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意的人,丝毫不觉得死了一个庸医有什么可惜。
老大夫赶紧跪下来,头磕得啪啪响:“神医都是别人夸大其词封的,老夫学艺不精,万万不敢妄自尊大,请王爷明鉴。”
小椿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倒霉,早不来晚不来,一来就莫名其妙被殃及池鱼,也赶紧跪下来求饶。
“你这样迁怒别人又有什么用?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用你管。”苏青竹心中其实也有些紧张,怕李臻真动了杀意凭他也拦不住,擅作主张把两人拉了起来,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不用我管?”李臻嘴角的线条明显结了一层寒霜,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咬牙切齿的冰棱。
老大夫瞧了一眼表情森冷的七王爷,到底不敢动。
苏青竹见他脾气阴晴不定,只敢讨好一笑:“我是说,不想你为我担心。”
李臻凝视着他,像是要把他瞧出一个窟窿来,一手如同抚摸一件绝世珍宝似的抚摸着他的侧脸,指腹轻轻摩挲,表情无比温柔,说出的话却仿佛淬了暗黑而沉郁的毒液:“苏远安你听着,你心里装了谁我不管,你的命现在攥在我手里,你已经擅作主张死了一回了,从此以后,除了我,没有人能杀了你,我不允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苏青竹只觉得被他的目光注视的脸孔和被触摸过的皮肤仿佛浸在通红的铁水之中,在一点点地融化。
得一人痴情如此,或许对别人来说是一件幸事,只可惜,君心错付便不美了。
情深到这种地步,甚至于歇斯底里,远过于感人,而变得可怖了。
苏青竹沉思片刻,拿出随身的小包袱,小椿早就好奇他包袱里的东西,此刻也忘了性命危险,睁大眼睛想瞧个究竟。
只见苏青竹大开布包的折角,掏出一沓方方正正的纸,既不是银票,也不是书信,而是一张张用蝇头小楷抄写的药方:“神医既然名声在外,必然听说过一种叫做离魂的毒,请您帮我看看,这么多药方里头,哪一种有可能解这离魂之毒?”
老大夫双眼流露出一种骇然,如同武林高手看见了一部绝世秘籍,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药方,透过细小的布满皱褶的眼缝吃力地看着,手心的汗一层层地渗出来,在纸上留下一个个水印子。
小椿虽然看不懂药方,却也探头探脑想要看个究竟。
“哪里来的方子?”李臻问道,目光灼灼,“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离魂是血灵圣教善用之毒,其毒性缓慢,却声名远播,只是因为其解药最为难得,这些年我四处探访血灵圣教残存在各地的势力,想要寻找离魂的缓解方法,被我拼拼凑凑获得了这些方子,只是每一张方子里,都有几味极其罕见的药材,即便是得了方子,没有这些世间罕有的药引也无济于事。”
老大夫将所有的药方皆看了两三遍不止,眉头一皱再皱,终于从中挑出一张,颤颤巍巍地递给苏青竹:“依老夫拙见,这张方子,或可见效,只是这归魄草,老夫游离天下,从未见过,听说离魂花和归魄草都喜生长于海拔极高的山顶之上,或许正在这一带附近。”
苏青竹接过方子,露出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将方子递给李臻——
世间有一种花叫离魂,还有一种草叫归魄,离魂花美艳非常,花瓣带毒,一旦沾染便可在身体内长久地积淀,慢慢摧朽肉·身,耗尽精气,逐渐神志尽失,最后全身僵硬,仿佛魂魄离体一般成为活死人,归魄草毫不起眼,但总是生长在离魂花的附近,据说可作离魂解药中最为重要的一味药引。陆拾与他一样,也中了离魂之毒,而且中毒更深,以致于很早便出现了神智混乱不清的表现,幸亏他常年练武体魄非同常人,因此身体上的症状远远不及心智上的减退。
“既然没有别的办法,不如你陪我一同去寻归魄草吧。”苏青竹望着李臻,目光平静而柔和,“在此之前,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李臻也回望着他,那眼神里分明有掩饰不住的怒气,却不舍得对着当事人发作。
“滚出去。”李臻挥了挥手,老大夫如蒙大赦,赶忙拉着小椿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李臻单手箍着苏青竹细瘦的腰,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气息交织,语气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仿佛冰冷的毒蛇吐出蛇信触舔·着他的脸:“苏远安,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信不信我在这儿就能办了你?”
苏青竹侧过脸:“我既然已经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
世间根本就没有归魄草,离魂是无解的,他寻觅了这么多年,寻遍了名医,只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他的性命丢掉并不可惜,可惜的是陆拾也同他一样命不久矣。
苏青竹想,用此残生来换一个人的锦绣前程,当然值得。
☆、此情不渝2
苏青竹见到陆晋贤的时候,陆公子正穿着一身青白色的中衣,站在案前挥墨作画,画的是万马奔腾之烈,兵临城下之肃,这一切都是活生生见过的,笔下有如行云流水,胸中自有千秋万壑。
他读书作画向来沉稳专注,心无旁骛。脸上几道未曾愈合的擦伤全然无损他俊逸出尘的外貌,反而更显出男儿的血气方刚。
倒是小椿先一步瞧见了进来的苏青竹,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苏青竹朝小椿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椿便知趣地退了出去,料想两人死别重逢,肯定有许多话要将,便顺带轻轻地带上了门。一转身正见七王爷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毫无防备地被吓出一层冷汗。
李臻却没有走近,只是独自一人立在空旷的院子里,拢在宽大袖口中的拳头紧紧攥着,明明很关心里面的动静,却仍然不甚擅长地忍耐着,曾几何时叱咤风云睥睨天下的身影,此时看起来无端竟有些萧索和落寞。
小椿对他全无好感,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同情之心,站在门口一脸防备,只怕七王爷突然一个心血来·潮便再也忍耐不住,闯进门去。
“画的什么?”苏青竹指着生宣的一角笑问,“这一匹看起来像留青,英气不足,蠢笨有余。”
陆晋贤抬起头,眉间一抖泄露了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意,来人站在柔和的光线之中,不似初见时那般逆光,依然纤瘦而苍白,却又有一种氤氲不实的美艳,仿佛一幅笔法细腻的水墨画,每一笔都柔情缱绻,含了作画人无以伦比的情深。
“画名叫一将功成,你看如何?”陆晋贤搁笔,一半甜蜜一半苦涩,念出了他的原名,他早知道却从来不曾念出过的名字,“远安,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小椿那张嘴藏不住秘密,早就将自己所见所闻向陆晋贤一一说了。
“即便是对你说了又能怎么样,那些陈年旧案,已经是贴板上钉钉的事了,根本也不可能翻案。”苏青竹叹了口气,走近陆晋贤身边,“你还是叫我青竹吧,苏远安已经死了,苏大学士举家上下屈死狱中,苏远安也不能独活。”
一个名字,却是两个立场,他陆晋贤可以与苏青竹对酒当歌花前月下,却不能与苏远安相对而坐。
当年苏大学士满门含冤入狱,背后的元凶是谁,或许当时还不甚明朗,只是时间流逝,有人失势,有人得势,便将真·相推得仿佛如干涸溪流中的卵石一般赤·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离魂又是谁下在你和陆拾身上的?”
“陆大人向来聪颖,心中当有答案。你一心追随的贤明君主,说起来可是我的杀父仇人。”苏青竹仍然挂着一抹淡笑,仿佛不过是谈及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两人之间揭开最后一层窗户纸,反而纯粹轻松了起来,不必刻意去逃避,也不用再对他藏着掖着,他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挑开陆晋贤的中衣,带了三分挑逗的意味。
“在莅阳城是你让七王爷救了我,他的条件是什么?”陆晋贤此时倒真有坐怀不乱的气度,只因为知道对方此刻并不是深情款款向自己投怀送抱,而是来向自己告别的。
“他的条件是让我离开你。”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要不然咱们都活不了。”苏青竹失笑,继续脱他的衣衫,只是尚未成功手腕便被用力握住。
“陆大人真真小气,我不过想看看你身上的伤,你以为我还想占你便宜不成。”苏青竹笑着笑着,面对着陆晋贤一张严肃的脸,自己也觉得笑容险些绷不住了。
“你们?”陆晋贤何其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听小椿啰哩啰嗦不知所云的一通陈述里瞬间就能抓·住重点所在,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白白施舍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