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棠向人打听,原来有一支黄巾军打到了临漳附近。黄巾军是乌合之众,只管劫掠,不敢打军队。在这乱世中,临漳变成桃花源。灾民纷纷涌入,然而临漳县令下令,想进城先交一千钱。平民百姓哪有一千钱,只能躲在城外,盼望黄巾军烧杀抢掠时,能绕过自己。
赵棠打听完,心事重重难地回来。他的全部财产在只有三百钱加一头骡子,无论如何不够进城;但黄巾军残暴成性,怎么可能放过城外灾民?
无奈,二人先在城外安顿下来。城外正闹饥荒,粮食贵比黄金,二人的钱财连一块面饼都买不起。饿得受不了时,赵棠只有卖掉骡子。
骡子换的粮食吃不了几天,赵棠带着刘睿去掘草根树皮。但是草根树皮也快被饥民吃光了。
就在掘草根时,赵棠看到一辆华丽的车子驶进棚区。那车子洁净华丽,垂着艳色纱,车上下来一个半老徐娘。她进了棚区,专拣年轻的女孩子,观察对方的脸、手、牙,像挑牲口一样。
那半老徐娘,是柳珍珍。
第13章
被挑中的女孩子哭哭啼啼,跟着马车离开。
刘睿便问:“那是什么人?”
赵棠不觉咬紧牙关,说道:“是……妓院的。灾年人便宜,老鸨便来买人。”
刘睿摇头叹气,继续掘草根。赵棠遥望柳珍珍,心里又酸又苦。柳珍珍真厉害,真成功,妈妈当初是不是该听她的话?
妈妈白白地病死,不知道儿子为了活命,还是卖了。
这一天他们掘的草根,还不够塞牙缝。第二天两人就呆在草棚里,尽量不动,盼望黄巾军尽快退兵。
刘睿瘦得颧骨凸出,下巴尖尖,眼睛更大了。他枕着一块石头,低声笑道:“想不到我是饿死的。”
赵棠心一痛。
第三天,刘睿已经没力气出去找食物了,赵棠独自出去,也没有找到吃的。而柳珍珍依旧乘着香车来了,她带着面饼,一张面饼换一个大姑娘。大姑娘的父母饿疯了,一张饼也肯卖。赵棠在远处站了良久,一咬牙走上前,笑容满面地道:“柳姨,还记得我吗?”
柳珍珍看他一眼,笑道:“小郎君,做生意吗?虽然我们院子不要男倌,但你这样漂亮,我可以带你去找王妈妈。”
赵棠干笑道:“柳姨,我是赵棠,赵曼儿的儿子。”
柳珍珍表情变了,上下打量赵棠,语气惊讶:“曼儿的儿子?小孽种?你……你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呀,柳姨当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赵棠道:“柳姨,我现在走投无路了,你能帮帮我吗?”
柳珍珍道:“废话,上车。”
赵棠道:“我……还有个相好……“
柳珍珍笑道:“你成婚了?“
赵棠道:“他是……男的。”
柳珍珍目瞪口呆,蹙起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曼儿为了你把命都搭进去了……”
赵棠唯有赔笑。柳珍珍一挥手帕,叹道:“行了带过来吧!”
赵棠却不动,屈膝跪在地上:“柳姨,求你一件事,你别告诉他……我娘是……我跟他说我是济川县侯的外孙……”
柳珍珍顿时愣住,脸慢慢涨红,手指着赵棠鼻尖:“你娘怎么了?你娘丢你的人了?”
赵棠咬紧牙关,一语不发。
柳珍珍道:“好,你去找你的县侯外公吧。我一个妓女,不敢高攀你们。”说着便让车夫走。
赵棠跪在地上,说道:“那将来柳姨再出城,别忘了给我们烧点纸。”
柳珍珍跳下马车,走到赵棠面前,劈手给赵棠一耳光。
赵棠脸上浮起五指印,仰头看柳珍珍,眼里浮起泪。柳珍珍也哭了:“你这小孽种,曼儿好不容易把你养大,你……你有没有良心?”
赵棠不说话,任柳珍珍打他。
柳珍珍打了几巴掌,停下手,脸上的脂粉被眼泪冲花了。她用丝帕遮住脸,颤声道:“曼儿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叫你相好来吧!”
赵棠对柳珍珍一叩头,爬起来跑向草棚。路上,他脸颊火辣辣,羞愧心比柳珍珍的耳光更厉害,令他皮肤刺痛。站在草棚外,他仰头吹了好一会儿风,待情绪平静才走进去,笑嘻嘻对刘睿道:“睿睿,我找到一份活,咱们能进城了!”
刘睿躺在席子上,闻言睁开眼,露出虚弱的微笑。赵棠搀起刘睿,去见柳珍珍。柳珍珍见到二人,撇着嘴一哼,令二人跟在车后。
他们顺利进了城,得到一间妓院的小柴房遮风挡雨,每天还能领两碗稀粥。
临漳城人满为患,粮食贵,房子贵,只有人不值钱。让两个大小伙子白吃白住,已是天大的恩情,柳珍珍于是废物利用,指派赵棠去看调教新买来的大姑娘,指挥刘睿去劈柴。
大姑娘们为了一张面饼把自己卖掉,然而面饼下肚,想起要一辈子沦落风尘,便纷纷后悔起来。赵棠给她们一人一顿揍,她们便不后悔了。
揍人很耗体力,赵棠揍了一天,腰酸背痛。回去路上碰到花魁娘子,他便凑上前,向对方嬉皮笑脸地讲笑话,哄得两块陈皮糖。他嚼着糖,晃晃荡荡回柴房。
柴房外,刘睿正在劈柴,身边码着一摞粗细不均的柴,刘睿站在那儿,瘦瘦小小地,举着大斧头,抡圆了劈下。柴禾被劈得一边儿粗一边儿细。刘睿拄着斧头喘气,腰弯着,裤子空荡荡的,只有屁股处饱满。
赵棠走过去,一拍刘睿的屁股,笑道:“笨死了,我来劈!”
刘睿气恼地看向赵棠,脸蛋汗津津,乌黑碎发贴在额前。赵棠一亲他的嘴,把陈皮糖喂给对方。刘睿脸红了,问道:“哪儿来的?”赵棠笑道:“人家看我是落难士族兼美男子,送的。”
刘睿便“扑哧”一笑,扶着腰肢,回柴房休息。赵棠在外面抡着斧头,哐哐地劈柴。今天月亮很好,影子清清楚楚。赵棠看着自己的影子,感觉自己像伐桂的吴刚。嫦娥被他从九重宫阙偷出来,藏进破柴房,待会儿便能幽会。
这样一想,他便力气大涨,三下五除二干完活,回房找刘睿。
可惜晚饭只有粥。赵棠和刘睿都没吃饱。夜里躺在稻草上,肚子咕咕叫,关于那桩事,是统一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不做。
赵棠心思灵活,嘴甜人美,很快就同厨房的小工混熟,有时候竟能多拿一个馒头回来。馒头变成一个心照不宣的暗号——有馒头,有体力,夜里便快活一番。
这天,赵棠和刘睿一起去领晚饭,厨房摆满鱼羹、酱鸭、乳糕、炙羊排……全是难得的美味。小工把一小块炙羊排压到赵棠碗底,挤眉弄眼:“别说出去。”
赵棠点点头,笑问道:“今天有贵客?”
小工道:“何止是贵客,衙门里的官儿都来了!听他说们说,皇帝死了,皇宫被黄巾军占了,这群老爷们正在商量投降呢。”
赵棠目瞪口呆:“真的假的?“
小工指天画地地发誓,增补许多细节,还对着刘睿道:“小刘兄弟,你读过书,你说这一回,是不是要改朝换代了?“刘睿脸色惨白,咬肌鼓起,凤眼睁到最大。他从牙齿到膝盖都开始发抖了,声音斩钉截铁:“绝不会。”
话音落下,他直挺挺向后摔去,昏倒了。
赵棠把刘睿抱回柴房,心慌意乱,守着照顾。半夜刘睿醒了,但是不说话也不吃饭,大黑眼睛沉沉地毫无光彩。赵棠开解半晌,见刘睿没有回应,自己明日还得干活,只能蒙头先睡。
第二天一早,他急急忙忙领了饭,自己吃一半,留一半在柴堆上,便去继续教大姑娘们行酒令。晚上回到柴房,刘睿还躺着,连姿势都和赵棠离去时一模一样。柴垛上的粥一口没动,已冻结成块。
赵棠坐在刘睿旁边,想安慰,却找不出安慰的话。刘睿自己坐起来,还魂一般,哑声道:“赵棠,你帮我再问问,洛阳怎么样了……我爹……安王还好吗?”
赵棠立刻跑出门,找到刚给官儿们陪完酒的花魁娘子询问。消息令人心惊肉跳——皇帝已死去多时,南后仗着腹中孩儿,垂帘听政;但她一介女流,众人不服,朝堂乱成一锅粥,让黄巾军趁虚而入,占领洛阳。许多贵族被黄巾军杀了,逃出来的不足一半。安王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生死下落没人在意,赵棠也打听不到消息。
赵棠回到柴房报告刘睿。刘睿呆愣半晌,微微笑道:“大汉亡了。”
赵棠心里发毛,捧起刘睿的脸,说道:睿睿,没事的,皇帝死了,你就是新皇帝啊!你活着大汉怎么会亡?等我再攒点钱,咱们就去清河!”
刘睿道:“清河是世家,改朝换代,世家不倒。他们不会把赌注押在我身上的。”
赵棠道:“东海王呢?”
“东海王的女婿是太子刘睿,不是庶人刘睿。”
赵棠还想说话,但搜索枯肠,找不到一句有用的话。如果自己是统领千军万的大将军,就能一挥手:“他娘的,打回去!”没有千军万马,有黄金万两,也能说:“别哭了,走,带你吃好的。”最不济,能有一间屋,关紧门窗,让刘睿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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