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心湖陡然落入了一颗石子,水花不大,却漪澜不散,将那湖底的温暖一丝丝勾出来。便是以前跟在独孤九身边的时候,也从不曾有过这种奇异滋长的感觉,因为九殿下对他不假辞色,谢澧兰虽然同样对他爱答不理,可是卫子臻不能更确定,他是他的。
因为这种笃定,他无比心安。
谢澧兰整好衣冠广袖,青丝飘摇地往那梅林深处踱去。
梅花深处墨香浓淡勾兑,三五结伴的游人争相挥毫点染,飘飘洒洒的满纸水墨淋漓。
这些人里有不少是谢澧兰识得的,他往后一瞟,方才马车所在处,卫子臻也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此刻得了自由,但没有卫子臻在近旁,他总归是自在些。
“谢公子。”
他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谢澧兰转过身看来,不远处一株硕大繁盛的梅花,亭亭如盖,垂下无数百姿千态的枝,掸指落雪,那人一袭淡墨色广袖宽袍,双肩以下绣着几丛飘逸的修竹,更衬得他面容秀美,眉开如浪。
“原来是七殿下。”谢澧兰颔首道,听得出有一分敬意。
独孤琰波澜不惊,凤眸不知所藏何事,竟显得那颀长的身影,比孤竹还要单薄,还要清冷、寂寞。“谢公子好眼力。”
谢澧兰留意到他手里也捏着一支狼毫,身前铺着一张紫檀木的桌案,摆着三两张宣纸,一方砚台,纸镇笔洗一应俱全,风雅翩然之间有透着一种贵介,一种低调的奢华况味。
“景色尚好,七殿下也来写生的?”
梅下的独孤琰,将笔搁下后,绕道案前,扶着那方紫檀木桌叹道:“谢公子如此风华,在下仰慕不已,已在此久候了。”
居然是来找他的。
这倒是没想到,谢澧兰从容地踱步而前,眼下卫子臻不知游到了何处,他暂且不用关心。月州的这几位皇子,可是个顶个的有趣,他自己见识得不少,倒很想再会一会。
他眯起了那双精致的眼,笑容里慢慢染上了神秘的恶趣味。
“你我都是人下的那个,说什么风华,七殿下言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下的那一个,噗哈哈哈,兰兰真敢说。
☆、所谓吃醋
顷刻间独孤琰的脸色便一片雪白。
谢澧兰挑着唇踱上前,他虽然瘦弱,但比独孤琰却还要秀长一些,他俯下腰在独孤琰的耳畔吹气如兰,语调似魅惑地说道:“阁老不日前发信,说对他那个不孝子却是有些想念。”
君阁老也是老来得子,对君衡一向极为溺爱,但他告老后便一直安居下里,从未涉足月州一步。君衡日常的行为琐事,也都是瞒着阁老进行的。可是,君阁老隐遁已久,谢澧兰从何处知晓的?
独孤琰有些怔忡。
紧跟着手心里被塞入了一只冰冷的香囊,他却只见谢澧兰眼眸微漾,似笑非笑。
他抿了抿唇将香囊藏置广袖之中,衣袂之间淡墨色勾勒的竹枝栩栩萧瑟,他闷不吭声地后退了一步,“君衡他看中了你,谢公子。”
原来是拈酸吃醋了。谢澧兰忖度着,将唇角一扬,“我听说大靖有个习俗,君子相交,赠簪以礼?”
独孤琰方一点头,手里便又多了一样物事,他惊诧地垂眸,手心冰凉滑腻的一根玉簪,以北燕独有的寒玉雕琢而成一朵小巧玲珑的木兰花,玉质温泽上乘,花蕊间有水光流动。而那脱去木簪的美少年,秀发宛如乌玉缱绻地飘散了下来,顺而柔长,迤逦似画卷。
“这是……”
“谢澧兰!”谢澧兰的身后,卫子臻在唤他了。
谢澧兰不疾不徐地向独孤琰歉意的颔首,便转身拂袖而离,千朵万朵的红梅之外,别有洞天似的,黛山碧水,积雪消融,晕开浅浅的粉红,卫子臻长身而立,负着双手似乎有些不耐,满头雪发肆意散开着。
他还未曾走近,卫子臻紧抿着薄唇,陡然伸手将他一拽,谢澧兰的手腕被人擒住,转眼天旋地转的落入卫子臻强势的怀抱,来不及反应,卫子臻冷冷地道:“才离了一刻,便又有本事勾搭上了七殿下,兰兰你可真是好本事!”
称谓从恼怒的“谢澧兰”变成又冷又软的“兰兰”,饶是谢澧兰也不禁哆嗦了下,他镇定心情,将急躁的呼吸渐渐平复,“将军好大的醋意。”
“是又如何?谢澧兰,你是本王的,你亲口承认过。”卫子臻想到恨处,在他雪白如玉的颈边咬了下去,不轻不重的一下,谢澧兰秀丽的眉蹙了下,他认命般的叹息晕开来,“我早该料到的,谢澧兰,我从第一日见你,就应当知道,你不是那种安分的人。”
谢澧兰转过身抱住他的脖颈,“将军这是准允我勾三搭四了?”
卫子臻眼光一沉,冷哼道:“休想!”
“那些人若敢近你一步,本王便折了他们的双腿!”
谢澧兰把纤弱的手臂收回去,笑容凝在脸上,不咸不淡地品评道:“镇北王好大的口气。”
卫子臻的指尖挑起他的一缕青丝,“木兰玉簪都赠人了,看不出,兰兰和七殿下还真是一见如故!”
“我对七殿下一见如故,”谢澧兰的食指点在粉得稍显苍白的唇上,淡笑道,“将军便不曾对谁一见倾心过么?”
这句话令卫子臻彻底沉下了脸色,他再不吭声,拽着谢澧兰的手腕便走。
梅林里不少雅客,对这二人风月之谈倒有几分兴致,戏谑地多看了两眼,但大多数对卫子臻这个北蛮子是置之不理的,饶是那谢澧兰生得再怎么引人垂涎都好。
梅外疏水淡烟,山岚相扣,管箫清音次第吹开心头的涩意。
卫子臻问艄公租了一条船,牵着谢澧兰坐上了轻舟。
船轻巧地箭一般地冲出老远,谢澧兰却频频摇头道:“冬天里乘船而行,将军大煞风景!”
又被数落了,卫子臻的脸不可见地红了红,这可疑的颜色却叫谢澧兰目不转睛盯了许久,山光水色,映着少年身姿若柳,在他眼底寒涩的天犹如瞬间华春骤临。
独孤琰再无心思赏梅,正要坐马车离去。
然才上了车,一掀开车帘,便撞见了里边正襟危坐的人温和带笑的眼,独孤琰眉头一皱,要跳车,却被君衡一把拉入了马车里,独孤琰的手磕在车壁上,他痛得嘶起来,“放我下车!”
君衡置若罔闻,但有些不悦了,“往日阿七可是很喜欢我这么抱着你呢。”这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便是说着再柔情的话,他也可以换上如此无情的语调。
冷漠得,逼人无措。
独孤琰委屈不已,可他知道,自己在君衡的面前,早已连难过都失去了资格,君衡喜欢看独孤九的笑,而他们的笑容相似,在君衡面前,自己便必须永远笑下去。永远,成为那个人的替身,永远,没有自我。
“谢澧兰给你递了什么?”
君衡强势固执地搂着独孤琰,仿佛防着他逃脱,然而他们彼此又都知道。走到这一步,独孤琰再也不会逃了。
他把那支木兰簪取出来递给他,君衡拿在手里摩挲了一番,并未瞧见有何异状,“怎么?那谢十五皇子,便想用这么个寒碜物件和我家阿七暗通款曲?”
独孤琰听到身后的男人那冰冷的屑笑声,微微寒噤,下意识说了句:“我九弟最爱的便是木兰花。”
这话一说,那物件便彻底收入了君衡的掌心,“归我了。”
他一向就是这么蛮横霸道,不讲人情。又或者,他的无礼,只是对他一人而已。世人眼中的阁老独子,还是个清贵矜傲、风度翩翩的美青年。
独孤琰沉默了,他身后的人似乎又不满了,“就这有这支玉簪?”
独孤琰才恍然一惊,原来方才,君衡是一直在这马车上窥伺他么?
既然被看破了,独孤琰便也只有悲哀而苦涩地将那只红丝囊抽了出来,檀香氤氲而生,君衡凝目看了几眼,将香囊上的丝带微微一扯,里头边掉出一样物事。
只是随常可见的宣纸,似乎是仓促撕下来的一角,形状很不规整,用大靖的文字,倾斜着写了一个字。
这个字很奇怪,因为他是个错字。
那是一个“琰”,然而玉上多提了两点,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君衡看不懂,因为他不认识这个错字。但独孤琰却将那角纸扯入手中,不可置信地定睛看了许久,君衡难得见到他在身边独孤琰却还这般走神的时候,不满地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紧紧地裹入了自己的胸膛之间。
独孤琰捏着那张纸,唇瓣哆嗦着说不出话。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两个人,会犯同样一个、还是如此荒谬的错?
他来不及思虑,那不规矩乱摸的手打断了他的思绪,独孤琰看到那只凉飕飕的手探入自己的前襟,精准无误地点在了自己的茱萸上,他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君衡!”
“乖。”那人恶寒地笑,慢慢凑近前来,“我想你了,阿七可曾想我?”
独孤琰无助地阖上了眼帘。
他戒不掉君衡,若是可以,身后这个男人早该下了炼狱。
马车缓慢地驾了出去,里头却也渐次传出了些许令人面红心跳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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