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今日是十五,却不见月亮的影子,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星月,天气闷热难耐,眼看着要下一场雨。
剑寒川趴在床边抚摸顾朗星的脸颊,他昏迷了三日肤色青白触手冰凉,就像当初随师父练功时千年寒洞中的簟玉床,殷连颂还未将解药配成,他虽吩咐了他只管安心配药,心里却依旧空空的不甚安稳。当初得知顾朗星中毒的时候,他心里布满了密密的自责和内疚,他明明知道阿七是凌鹤峰派进来人,却只想着顺藤摸瓜找到凌鹤峰的踪迹,自己自信能护得他周全,却一次次让他受到伤害。那个面具后来他细细端详过,他爱穿蓝衣,那个面具也是湖蓝色的,他的名字中有个川字,那个面具的名字就是予川,市集上有那么多面具顾朗星只看中了那一个,想来也是因为自己罢。他一直认为自己更爱顾朗星些,因为顾朗星总是淡淡的,但其实他已经很在意自己了么。剑寒川自己都没发觉的深情被阿七窥了去,便有了这么个量身定制的“毒面具”,顾朗星对自己的在意成了被人利用的工具。剑寒川握着他冰凉的手,心中的自责一层又一层泛上来,他突然觉得心中憋闷的难受,便起身去开了窗。外面一丝风也没有,闷热的天气预示着一场雨,他心里更闷,关了窗户回到床边,在顾朗星额上落下一串深情的吻。
剑寒川关好门,叫过暗卫来,“今晚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你们只管守着这间屋子。”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预料之中的雨下起来,这雨下的刚刚好,不小却也不会将那些粉末冲刷掉。
戎州城守军面容肃立来回巡逻,周身全是黑暗,能见度极低,他们的步伐也放得很慢,一步步沉重齐整的铁履踏地声,让每个人心里都多了些对黑暗的忌惮。剑寒川立在城府的钟楼上,静静地等着猎物的到来。沈栖梧在他身旁,看着下方一片浑浊的黑暗,心中起伏不定。
“来了。”全明低声道。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光影,那光影是移动着的,以低伏的姿态靠近城墙。他身后又冒出许多光影来,那些光影来到城下,竖起云梯一个个攀登上来。
南雒军对今晚的胜利势在必得,他们甚至已经打听好了城府中谁家的小娘子容貌俊俏谁家的少年郎貌若潘安,只是他们一个个从墙头跳入城中的时候,却惊愕的发现守军竟能看见他们。南雒军的先批部队并不骁勇,只是一个个身量瘦小行动迅疾,很适合偷袭,所以他们面对突然“复明”的戎州守军瞬间乱了阵脚。戟枪一挑就是两三个南雒兵,刀剑声中这一千来人的先批部队很快全军覆灭。
戎州守军趁胜追击,大开城门,十人为一组,当先的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以浸泡得极薄的猪皮罩在竹架外,内中置一盏烛火,即便是湿冷的雨淋在上面也不会灭。
沈栖梧纵身跃下城楼,驰马冲在队伍的最前方。
全明道,“你的法子还真管用。”
剑寒川笑笑,也纵身跃下,“还不走么?”
南雒军主力还在后方等着信号就听到了一阵阵迅疾的脚步声,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一盏盏灯火,为首的几个几乎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就纷纷被砍掉头颅血溅当场。
疾快的剑影劈开浓重的暗夜,剑寒川眸光冰冷一言不发,一人一骑只身冲进骑兵营中,渊虹剑寒光骤起带着决狠的力道刺破盔甲,血液喷溅在脸上还带着温热的触觉,他浑然不觉只顾将满心的自责和怒意都发泄出来……沈栖梧一剑砍断南雒军旗,夜色中看不清楚,只能看到远处骑兵包围圈中闪过的一道道寒光,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从心底感到一股惧意,他未料想到剑寒川的武功之高到让他望尘莫及,沈栖梧开始无比庆幸剑寒川不是他们的敌人。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万南雒军几乎全军覆灭,三五百人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回茶马镇的营地。戎州沦陷的八个镇子一夜间尽数收回,戎州驻军因为指挥得当抢占先机只有一小部分伤亡。
剑寒川一路纵马回了府衙,殷连颂也已配好解药,正亲自在伙房里熬药引。半个时辰后,他端出一碗粘稠的黑色药汁,将一粒药丸交给剑寒川。
顾朗星依旧沉默地昏迷着,剑寒川扶起他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捏开他的嘴将药丸塞进去。他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药汁,苦涩的味道冲上鼻腔,他不禁皱了皱眉,忍住喉头苦涩发麻的不适感,将口里的药汁慢慢渡到顾朗星口中去。顾朗星在昏迷中口腔变得更加柔软,剑寒川渡过最后一口药去便含住了他的舌尖轻轻厮磨,有残留的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流到白皙的颈子上,剑寒川一路舔吻下去将那些药汁吸得干干净净。
顾朗星唇色殷红,丝毫不觉已被人强吻过一回,软软地靠在剑寒川怀里,神情淡漠而单纯,剑寒川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赤足伸入冰雪消融的潭水中与游鱼戏耍时一派欢喜的神情,像一个未经人事被保护地极好的少年,那样干净那样美好。他的笑意未及展开便咻然冻住了,眼前变换了时空,顾朗星单薄的身子趴在刑台上挨打时含悲忍泣的神情、沉重的梨木棍落在他身上时他无助的颤抖、将他救回来时他腿间被侵略过的痕迹……
外面的雨早已停了,院后的荷塘里响起一片片蛙声,乌云似乎也散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出一个角来,掩不住的月华倾泻而下,落在院中像一匹上好的冷烟色绸缎。差点都忘了,今日是十五,是个团圆的日子啊。
不知过了多久,剑寒川兀的睁开眼,怀中的人长睫轻颤,眉头也皱了起来,剑寒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连呼吸都放缓了。
“……嗯……”顾朗星低哼一声,缓缓睁开眼。
剑寒川又惊又喜,低低唤道,“星儿。”
顾朗星动了动手指,剑寒川忙握住他的手,“你要喝些水么?”
顾朗星微不可见地点头,剑寒川在他身后垫了厚厚的垫子,小心翼翼地扶他靠在床头。
茶盏送到唇边,顾朗星就着他的手小口喝完,剑寒川擦净他嘴角的水珠,温和地问,“还要么?”
顾朗星摇头,又闭上了眼,剑寒川扶过他的身子靠在自己怀里,顾朗星艰涩地张口,“我……怎么了?”
剑寒川手指蘸了茶水涂抹在他干裂的唇上,“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你,让你中了毒,现在已经没事了。”
顾朗星食指轻动勾住他的手指,“有些困……”
剑寒川便扶着他躺好,自己也除了衣衫上床搂住他,顾朗星很快闭目睡了过去,呼吸平稳绵长。剑寒川看着他熟睡的眉眼,手指一遍遍从他脸颊上抚摸,他的额头、他的眉骨、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下巴,剑寒川拿剑的手极尽温柔的,一遍一遍的抚过,此时此刻,他悬空吊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胸腔。
☆、偷闲
雨后的天空放的晴朗无云,将士们来来回回收拾着战场,街道上也有了零星几个路人,胆子大的胡人师傅已生起炉火光着膀子做起了胡汤和胡饼。
殷连颂连夜配药,柳暮山陪他熬了一夜,早已困倦不堪呼呼入睡,殷连颂帮他脱了衣服伸手揽入怀中,低头亲亲他睡得微张的嘴。
沈栖梧在屏风后换下染血的衣衫,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和细米粥,林书棠伸手赶走几只不停打转的苍蝇,安静地等着他。
全明和景澜一人一壶酒,坐在屋梁上对饮,身后一阵疾风,陈萧看着景澜,执着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景澜只当看不见。全明笑笑,飞身跃上对面另一间屋顶,他一口饮尽壶中的酒,看着北方遥远的天际,无声地张了张口。
南雒军依旧盘踞新野虎视眈眈,但此时此刻,谁也不愿再去想那些事情了。
三日后和援军一起到达的还有皇上的一道旨意,林沛筠宣完了旨,笑眯眯看着林书棠,“表弟,可有想我?”
林书棠接过圣旨,叩完首后才站起来,“表兄远在京城,弟自十分想念。”
林沛筠揉揉他的头发,“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文绉绉的,听着牙都酸了。”他又看向一旁的沈栖梧,“现在该叫你沈将军了,皇上真是偏心,我跟着他这么久还是只让我做你的副将。”
柳暮山兴奋道,“你也是林大人的表兄么?”
林沛筠看着柳暮山,伸出手去也想揉揉他的头发,被黑了脸的殷连颂挡回,一脸失望道,“他还有第二个表兄么?”
柳暮山不置一词,默默看向沈栖梧。
林沛筠扫了一眼沈栖梧堪称高大的身材,和他薄衫下隐隐露出的结实肌肉,又看了看自己和林书棠瘦巴巴的身形,“你觉得我们是亲戚?”
柳暮山一脸无辜,指着林书棠,“林大人说的。”
林沛筠脸上的笑更加高深莫测,他问柳暮山,眼睛却是看着沈栖梧,“哦?书棠说栖梧是他表兄?”
柳暮山摇头摆手,“反正不是我说的。”
沈栖梧一把夺过林书棠手里的圣旨,拉着他大步离去,硬邦邦地撂下一句,“屋子给你收拾好了,休息够了就去军营整军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