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公公,这是宿卫的牌子,今日总该来还了。”
喜公公摆摆手,把蔺出尘引到了僻静的角落,“蔺侍卫,你以为陛下是为什么让你值宿卫?”
“这……在下不知。”
“老奴在玄明宫五十年了,从未见过有人能留着这宿卫腰牌超过十天。”他一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喜公公但说无妨。”
“陛下对蔺侍卫你,不一般啊。”
“这不一般人人都看得——”
“你先听咱家说完,”喜公公打断他的话,“陛下如此待你,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老奴看得出来,陛下是真在意你。若只是一时兴起,也就还自罢了;但若是执迷不悟下去,恐怕就……”
蔺出尘看他欲言又止,心里打鼓,“恐怕什么?”
“是臣,就要尽忠;为奴,就要听命。可这两者之间活着的人,才是最难最难。”喜公公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言罢一笑:“罢了,蔺侍卫还是趁早入宫,待会儿陛下找不见人该着急了。”
蔺出尘点头,但喜公公的那一问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肖承祚,为什么这样对他?
如此想着,连那晚膳桌上摆着几个菜都记不清了。
肖承祚照例还是留下了蔺出尘,他自己都清楚的知道,这是执念,是魔障。但他就是无法自拔。蔺出尘那双眼睛,那个笑,好像冬日里一束光,照在身上,温暖而坦荡。他看遍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看遍了这污浊不堪的人世,却第一次见到一个不设防的人,见到一个他能毫不犹豫去接近的人。他从一开始,中秋节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堕入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他肖承祚,就是这般喜欢着蔺出尘。
但蔺出尘还是无知无觉,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过了无数理由,却唯独从来都不曾考虑过,那个九五之尊的人会喜欢自己这种可能。
窗外“哗啦啦”地下着大雨,两个时辰了,不减瓢泼之势。
一个炸雷响起在天边,把玄明宫里的人都惊了惊。
“——我真后悔生你!”
突然,那个女人凄厉的声音又回响在脑海里。
肖承祚因这噩梦猛然惊醒。他茫然四望,只看见闪电把窗纸映的惨白。二十多年前的梦魇重回心头,他颤抖着回忆起当年的恐惧和绝望。那九五之尊的人喘着粗气,额角渗出冷汗,像一个落水的人,拼命希望抓住岸上的一根稻草,
“喜贵……”
“奴才在。”
“去把蔺出尘传进来。”
喜公公望着窗外雷雨交加,不敢迟疑,立刻转身出去召人。
“蔺侍卫,陛下召你去后殿!”
蔺出尘正辗转难眠,猛听见一声传唤,翻身下床披上了外袍。他边系着衣带边打开门,喜公公一张老脸上现出为难的脸色。
“喜公公,这三更半夜,所为何事?”
“这……”他忽然就不知该怎样回话,那天子的旧伤疤,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去揭。于是支支吾吾,“圣上心思,老奴不敢妄断……”
蔺出尘不作他想,别上破风刀就出暖阁门打帘子进了后殿。
喜公公却没跟进去,使了个眼色,遣散了后殿全部侍女宦官。
后殿里,肖承祚披着件毛织的斗篷,屈膝坐在榻上。他看见蔺出尘时,并没有太多表情,可眼中那一丝一毫的宽慰,就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他开口,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玄明宫里,“把衣服脱了,到朕跟前来。”
蔺出尘瞠目结舌,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他瞪着一双凤眼,神色惊疑不定,猜不透这帝王是什么心思,只好默不作声。
“怎么,爷说话不好使了?”肖承祚调笑,眉眼间却又一丝孤独和怅然。
“臣,臣不敢。”蔺出尘此时觉得这玄明宫就好像漆黑的深渊,他身处其中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如同掉进了冰窟里,浑身冰冷,脸上血色尽褪。蔺出尘眼前黑了黑,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和肖承祚以这样的方式产生交集。
一口气血上涌。
他也想在此指天画地作一番言论,也想血溅五步留一个死节之名。但他的家里还有年迈的爹,还有幼小的弟弟!如果他死了,蔺家又该谁来扛起?
他没有选择!
蔺出尘挪动着脚步,颤抖着解下衣带,他觉得那五步之遥好像是千山万水。脑海里忽然响起喜公公傍晚说的话:
“是臣,就要尽节;为奴,就要听命。”
但那是肖承祚,那是九五之尊的人。他崇敬着,膜拜着,畏惧着,到头来却是这般下场。
肖承祚看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忽然就柔了声音,“朕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过来。”
蔺出尘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一遍遍说服自己去尽节听命。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几乎就要把腰间的长刀拔了出来。
肖承祚看在眼里,没开口,默默用手臂环上那劲瘦的腰。常年练武的身材瘦削而有力,就连躺在床上的模样都好像一张弓。
蔺出尘僵着身体,打算闭眼受死,却再不见肖承祚动作半分。
那个人,竟然果真如他所言的,并没有做什么。他不过是抱着蔺出尘,沉沉睡去。
怀里的人安下心来,却忽然觉得:
这肖承祚的怀抱,居然是温暖而有力。
☆、朝阳宫旧事
后殿里点起了檀香,袅娜的气味绕梁不绝。
蔺出尘嗅着那气味,忽然睁开了眼。
后殿四周拉着厚绒织成的帷幕,上面绣着日月龙凤。他虽是玄明宫的侍卫,却委实不曾进过此地。这后殿比前殿更加的精巧,若说前殿是威严肃穆,后殿则是奢靡绮丽。灯上嵌着珍珠,宝石,闪闪晃成一片。床边雕着双龙戏珠,夜明珠做眼。盖的是织锦绣孔雀翎被,铺的是黑豹皮毯。
他回头,肖承祚怕是已经上早朝去了。
旁边只站着喜公公,见他睁眼,道:“爷已上朝去了,给您留了早食,而今是用还是不用?”
蔺出尘怔楞了半晌,实在是想不出来该拿何种表情面对他,只好扭过头去:“陛下他是为何……”
为何——之后的话他却说不下去了。
喜公公一皱眉,“这原因奴才不敢说,劝蔺侍卫也莫要问。”
“我如何便问不得了,”没想到那看似没脾气的人却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忽然发作起来,“他是要拿我寻开心么!”
蔺出尘这一怒之下,竟也不顾尊卑,称肖承祚为“他”了。
“蔺侍卫息怒。”喜公公面上如常,心中委实难过。须知道,这肖承祚再不着调,再不像九五之尊——
他也仍然是个皇帝。
他也总要考虑到内外亲疏,考虑到高低贵贱;他要考虑那凌波宫里的冯云珠,冯云珠背后的丞相冯策;他也要考虑到广霞宫里的冉玉真,还有那新封的太子。不管他爱也好,恨也罢,即便是个玩笑,他都万万不会如此!
可他却真就把蔺出尘召进了后殿,紧紧搂着睡了一晚。
见喜公公没了下文,蔺出尘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在下如若不知其中曲折,恐怕死不瞑目!”
喜公公心里一凉,这蔺出尘看起来柔得像江南的春风,骨子里竟是如钢铁铮铮。他知道今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恐怕是不能善了了。于是叹了一口气,挥手让后殿里的人都散了,才对着那龙榻上的人幽幽开口:
“蔺侍卫,知道那朝阳宫的事吗?”
蔺出尘摇摇头,他刚进宫里来,自然对宫里的掌故不甚熟悉。
喜公公似已料到这点,“二十八年前,刘豫妃诞下一子,是为当今圣上。先皇后善妒,用尽了法子折磨刘豫妃,刘豫妃不堪其苦,在圣上八岁那年,一个雷雨夜里……”
蔺出尘的心骤然紧缩,他甫一听见“雷雨夜”三个字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喜公公叹一口气,眼里似有泪光闪动,“在一个雷雨夜里,掐着圣上的脖子,发了疯似地大喊大叫,说……”
“说什么?”
“说后悔生了陛下,说陛下是个……是个祸害。”
“这……竟然……”蔺出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无言了。
“刘豫妃得了失心疯,被打入幽宫,不多时也上吊死了。朝阳宫自此就被荒废,如今在那御花园储云湖西面,破败不堪。”
蔺出尘闻言就好像吞了一块烙铁进去,五脏六腑都被烧成了灰。他单知道那帝王眼中始终有着一片阴翳,却没想到竟会是为了这样痛苦的原因。谁又会想到,这普天之下看似最最幸福的人,却有那么多的不幸!
这也就难怪了,雷雨之夜总要自梦中惊醒;也就难怪了,他在自己耳边嘀咕了一晚的:“都怪我,都怪我……”
喜公公见他不言语,知道他也是为肖承祚伤心。他又不得不对蔺出尘另眼相看了,这少年方才还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如今却皱着眉头,眼神哀伤。他那双眼,好像两汪清澈的泉水,万千心绪都在那眼底里映着。喜公公看着看着,忽然就明白肖承祚为何如此依赖这人了,那双眼睛确实是这腌臜宫里寻不出来的,也是这天地间难寻的。这当今圣上即便坐拥无数,朝阳宫的旧事仍旧是他的一道疤。他最难去相信别人,可是这蔺出尘,谁会拒绝那纯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