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宫里真没哪样东西是长久的,摘星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不多时便也就被遮掩过去了:
不为别的,回鸾台修好了。
回鸾台的事得说回到今年春天,冉顺卿那会子刚封相,想在肖承祚面前邀功,就怂恿他修个高台,上面放满各样的鸾鸟铜灯,取“鸾翔凤集,羽仪上亲”之意,名回鸾台。此时国运如日中天,肖承祚发下话去一年,就在储云湖以北拔地而起一座高台,俯瞰皇城,飘飘入云。
宫里人也知道肖承祚这阵子心情不好,特地将那庆祝的宴席摆得极隆重,极奢华,肖承祚没那心情,也由得他们去。冉玉真花了些心思,搜罗了成千上万的奇花异草,摆在那高台上,将宴会取名万华宴。
如此忙忙碌碌,不觉也到了冬天。
蔺出尘的病,自那日之后再不见一丝好,人昏昏沉沉地,没些醒的时候。摘星阁里几个侍女心里都不好过,却又不敢露出太多悲伤,教他瞧着难受。有天下了雪,蔺出尘看着窗外,忽然要了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万把字,将自入宫以来的各种事情巨细无遗地记了下来,封好了放在枕头底下。他说若哪天撒手人寰,还需给蔺家一个交代。
一转眼又是腊月将至,又是冬雪红梅、歌舞升平。
回鸾台上的那些铜灯都点了起来,熠熠烁烁,如星如昼。寒冬腊月里,那高台上却百花齐放,明艳如春。无数纱帐、流苏、裙裾纷飞不止,四周浮着一团薄雾,像天上云。宫里的大小姬妾,均穿着华服,上面是珍珠玛瑙、翡翠玉石,映着灯火,令人目不暇接。
肖承祚坐在龙椅上,恹恹的,提不起劲。
喜公公叫了他三次,他才茫茫然抬起眼睛,问道:“怎么了?”
“陛下,大家等着您赐酒呢!”
“哦……”他举起酒杯,心不在焉。
“鸾鸟徘徊,盛世不衰。今日赐宫里上下一杯长乐酒,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他肖承祚管谁皆大欢喜!蔺出尘一天不原谅他,他就行尸走肉一天!
这皇帝是真动了心,入了魔,发了疯。
☆、长乐酒一杯
回鸾台热闹归热闹,摘星阁里没有半分喜气。
秀心拿着支笔,和霞歌几个在楼下点花帖——肖承祚送来的东西太多,稍怠慢几天,一楼就没处落脚了。
“银红缎子三匹,东珠一斛……”霞歌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说陛下赏这些又有什么用?”
秀心闻言也放下了笔,房间里寂静得很,就连平日里总端着那把银铃似的嗓子说笑的雪琴都没了声。蔺出尘的温柔、宽仁平日她们看在眼里,如今遭了病痛折磨,心里都不好受。霜笛那姑娘年纪小,前阵子听见那老太医说的话,才知道蔺出尘病得那样严重。霞歌一句话让她不禁又想起往日种种,红了眼眶。
“你说,主子会不会……”霜笛抽抽搭搭,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来。
“怎么会……”霞歌慌忙抽了手绢给她揩,柔声道:“蔺主子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小病小灾的,怎么难得倒他?”
“可是……”
“哭什么?”秀心板起脸来,“回头让主子听见了又该难过的了。”
霜笛闻言立马就咬紧了牙,竟再也不露一点哭声。
可这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霜笛十五岁的姑娘,自然是好哄的。可秀心几个看遍了风霜,心里都清楚的很,蔺出尘如今是活一天算一天,也不知挂念着什么迟迟不肯放下。
想到玄明宫里那位竟然束手无策,又是一阵唏嘘。
原来这天底下竟有帝王也办不到的事!
“夜深了,都散了吧。这些东西又没长腿,怕它跑了不成?”秀心开了口,这气氛实在是悲凉过了头,让她都待不下去。
“我去看看蔺主子,若是醒了问问有没有想吃的……”雪琴站起来,整了整裙子,“今晚我来看着,霜笛你守明天。”
“笃笃笃!”
霜笛刚想答话,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秀心心说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来摘星阁里,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前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太监,为首那个穿着枣红绣海水棉袍,不咸不淡地说:“秀心姑娘,陛下在回鸾台设下万华宴,赏了宫中上下一杯长乐酒。”他一扬手,跟在后面的就端出一个朱漆盘子,上面不多不少五个白瓷高脚杯。
秀心道了声:“谢陛下隆恩。”便让霞歌几个都过来领酒。
分了一圈,漆盘上孤零零剩了一杯。
“我家主子抱病不能饮酒,这杯就让秀心代劳吧!”秀心言罢就要去取。
那太监却挡下她的手,“陛下说了宫里上下,秀心姑娘莫要为难奴才才好。”
“这夜深了,如何都看不见的。”
“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做不了主的。”
“你……”秀心气急,心说这些个奴才见风使舵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她冷笑这宫里当真薄情的很,一个个在蔺出尘风光时都将他捧得高高的,现在那位生了重病,却忙不迭落井下石。
“这杯酒我会转交给主子的。”
“这不看着蔺主子喝下去,奴才于心不安啊。”那太监似笑非笑,一张刻薄嘴脸。
秀心气得牙痒,瞪了一双杏眼,“你不要得寸进尺!”
那太监刚想还嘴,却听见房里幽幽一声叹:“秀心,何必为了这点小事跟人置气?”
“主子!”那四个姑娘齐齐喊出了声,连忙去扶他。
蔺出尘披着件黑绸棉袍,领口露出一段绯红里衣,他从袖口里伸出的手腕又细又白,仿佛一捏就断。他冷眼看了看那太监,神色睥睨,一如玄明宫里那位。
“什么事?”
“陛下设万华宴,赐宫里上下一杯长乐酒……”那太监竟被那一眼看得气焰全无,小声道。
蔺出尘闻言垂下眼睑,轻轻拨开秀心搀扶的手,骨节分明如青葱的手指捏住那瓷杯。他将那白瓷的杯子高举齐眉,向着回鸾台的方向,低声道:“祝陛下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秀心看着那个背影觉得心碎成了千万片,她想说些什么,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如何?”蔺出尘将那杯子摆回托盘上,“能去复命了吗?”
“能能能……”那太监发觉这蔺出尘耍起狠来那股疯劲是谁都比不上也不敢比的。
“给陛下带句话,说蔺出尘……”他将视线移向前方未知的一点,自嘲般的一笑,“蔺出尘这辈子只恨他一个。”
那太监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但被那凄凉惨淡的眼神震慑,竟不敢说出拒绝的话来。
“奴才告退……”他慌忙告辞,几乎是逃走的。
那个眼神,那个句子,太沉重,太压抑,好像赌上了一切生命与希望,他负担不起。
蔺出尘看那太监走远了,忽然觉得秀心那些关切的话语都朦朦胧胧隔了水一般听不真切,他回头看着满地金银珠宝,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原来他到头来,都不明白……”
蔺出尘忽然嗓子一甜,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知道自己又要咳出一大口血来。
秀心就看见蔺出尘说完话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箱子,呆站了片刻,猛地就咯血如注。她慌了神,大喊着让霞歌把人扶上楼,眼泪打湿了衣襟也毫不自觉。
太医被从睡梦中叫醒,一把脉,脸就白了。
“蔺主子这肝火犯肺,心气郁结,是死症啊!”
秀心听闻就软了双腿,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几个侍女也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你说什么?”她拽着太医的袖子,没法相信刚才还和自己说话的一个人现在就要去走黄泉路了。
“秀心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凡事都要看开点……”
秀心没听完他的话,夺门而出,直奔玄明宫而去。
蔺出尘的话她不是忘记了,只是觉得让蔺出尘见肖承祚最后一面才好。秀心在宫里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擅闯玄明宫的下场,可她顾不得了,也不愿细想了,只觉得能见上肖承祚一面,她良心得安。
从夜空里落下纯白的雪花,漫天遍野,和疾风一同狂舞在这幽暗的深宫。它们好像慌乱的蝴蝶,旋转着,飞翔着,在天地间奔驰,要把山河染透!
☆、夜闯玄明宫
大雪将秀心那一头漆黑的长发都染白了,她不管不顾地冲到紫金台前,大喊:“陛下,摘星阁宫女秀心求见陛下!”
禁军见有人闯宫,齐眉的短棍就砸下来。
“退下,玄明宫也是由得你喧哗的地方?”
秀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结结实实挨了两棍子,却咬着牙没喊一声疼。
有眼尖的看出那是喜公公的干女儿,慌忙把他老人家叫起来。喜公公一听也吓了一跳,等到了那紫金台前,就看见秀心被短棍叉着脖颈,一双膝盖跪在冰雪里。
“哎呀呀,你在这宫里这么多年了,这不瞎胡闹么!”喜公公凑近了,差点没给气晕过去。
秀心看见喜贵来了,也憋不住眼泪,哭道:“干爹,求求您让陛下去一趟摘星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