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云珠主子已经到宫里了,正候着呢。”他身边一个太监细声细气地提醒道。
“让她等去,上好的花雕酒不能浪费了。”那个人说完又喝了一口。他眯起眼,看着远处,那里是一盏红灯。他揶揄,“现在这宫里的能人是越来越多了,巡个夜还能有迷路的……这玄明宫后门几时有人来了?”
“爷,要不奴才去把人叫来问问?要罚要打您开口一句话。”那太监一时也猜不透这主子是什么主意。这巡夜有个差错搁平日里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今天那位爷似乎心情不好,若是被罚也只怨自己点儿低了。
喝酒的人却只是摆摆手,那张一直冷着的脸忽然就笑了,“算了,也挺有意思的不是?”他言罢就转身往回走,自言自语:“珍珠辇明天还是去钟秀宫吧,冯云珠那张脸看多了也烦。”
那边蔺出尘可就没这么悠闲了。他进宫之时,老太监只带他熟悉了去禁军苑的路。如今一进这敬天门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光那紫金台就抵上一座宅子那么大。他左转右转地就迷了路,正寻那延禧门之时,忽然看见玄明宫后面有人影。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盘查,就看见那人起身走进了玄明宫,后边儿似乎还跟着一个太监。
又是一脑门子冷汗。
蔺出尘心有余悸,暗道:“那恐怕就是当今圣上了。若真是不长眼睛上去盘查,惊扰了圣驾,今晚就未必有命出敬天门了。”
他却不知道的,那皇帝是看见他了。非但看见了,还有心了,甚至隔天差人去禁军苑问话了。当然那帝王也是碟子里的开水——三分钟热度,不多时就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他们两人之后还会有相见的那天。
☆、敬天门闻变
这宫里,到底是天下之大,供养一人。
奇花异鸟,珠宝玉石,大剌剌铺了满眼。至于金银,更是不要钱样地贴在房梁上,镶在屋檐上,做成巧夺天工的挂饰佩在身上。宫女们身披着绫罗绸缎,飘渺像流云,摇着鞋面上的铃铛,来去是一阵熏风。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宛如天上仙境又好似梦里的凡尘。
蔺出尘起初看得转不过眼睛,但又怕旁人笑话,只好终日低着头。其实他大可不必烦恼这些,任何一个进了宫的人都好像初生的婴孩,看什么都新鲜。他这才知道,那些说昭灵长公主府与皇宫不相上下的人是多么荒谬,不提那雕梁画栋,单是动用数百人只为一餐饭,就已经足够显示天威浩荡了。
但这宫里的新奇日子毕竟是有个尽头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既不能去御花园看那烟波浩渺的储云湖,也不能偷跑去玄明宫里一睹天子圣容。日复一日沿着被规定的路线,巡视,护卫,一成不变。蔺出尘突然意识到了这深宫里大多数人生活的本质: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井井有条,却也穷极无聊。
可怜阿监青娥老,转眼红颜白发新。
又过了一个月,秋风日渐透出了寒意,宫里百花也凋零大半。而蔺出尘还是穿着他的禁军官服,绯红色绣海水纹的袍子,领口袖口滚着织锦缎边。腰带是皮制的,别鎏金的菱花兽首,挂着一把破风刀。脚上是粉底朝靴,勒出脚踝纤细。他的皮肤极白,衬着那一袭红衣,说不出的风流气派。
那一日,他照常出禁军苑,入西福门进宫值班。却在丹朱道上远远听见喧哗声。暗道一声奇怪,这宫里还没见过有什么人敢大喊大叫的。他迟疑要不要去看个究竟,虽说这宫里的事情毕竟还是少掺和的好,却又暗暗担心有什么变故。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看见两个内侍架着一个女人从敬天门出来。
“放开我!陛下,陛下且听臣妾一言!”这喊叫声就是从那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
那女人穿着天青色绉纱裙,藏蓝金线绣蝴蝶的大氅,头上是翡翠珍珠簪子并孔雀色绢花,一看就不是地位卑贱的人。但这地位毫不卑贱的人,却被人像个物件一样,众目睽睽之下,拖出了宫门。
那女人哭得花容失色,一双眼滴了血似的通红。
紧接着从门内出来一个太监,六十多的样子,花白了眉毛头发。他穿着秋香色的绣蝙蝠袍子,手上一柄乌木刻金拂尘,看样子大约是个总管。这太监捏着那把细细的嗓音,开口就是劝,“宁贵人,您可别再说了。陛下正在气头上,这保不齐天子一怒就会牵连九族,惹来杀身之祸的呀。”
“呵,九族,他要是敢杀倒也是一了百了!”
那太监闻言就抽了一口冷气,“哎呀呀,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正当红的人非要整出些事端……”他快步走到那宁贵人面前,低声道:“冯策是皇亲国戚,玄明宫里那位尚且忌惮三分,您这一句话可真是要了命了!”
“有什么好怕?头上三尺有神明,冯策他昧着良心做这些事还怕人说不成?陛下,听臣妾一声劝,罢免冯策,还朝堂清静!”
太监见她不住口,急得直跺脚,“快快快,把人给我拖下去!”
“我宁馨到死都要说,冯策他党同伐异,任人唯亲,国之蛀蠹!”
那女人声嘶力竭,眼泪流了满面,嘴里却还是不住地大喊着。
蔺出尘呆愣了片刻,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但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挪动分毫。他依稀记起来,蔺家如今的惨淡局面也是因为冯策专权,清理朝廷。
想那曾经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原来不过是那人指掌之间。
突然一腔怒火往脑门子上蹿,他想起自己父辈的含辛茹苦,只觉得愤恨至极。眼眶一热,抬腿就想冲到那敬天门前,大声责问那玄明宫里的人是不是不长眼。
但一只手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
回头,漆夜满面怒容,“你疯了,不要命了,这玄明宫里的事情也敢插一脚?!”
“我……”蔺出尘一时语塞,他自觉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却又不甘心这样沉默。
“你是为蔺家光宗耀祖来的,不是来惹是生非的!”
“可是冯策!”
“你别张口闭口冯策冯策的,被人听见就够打你板子了!蔺小少爷,这世上得志的不一定是好人,失意的也不一定是恶人。”
“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天理可言?”
漆夜闻言沉默了半晌,再开口,神色就忽然有些恐怖,“就是没有天理的,这宫里本就没有善恶,有的只是:
玄明宫里那位的喜恶罢了。”
蔺出尘闻言怔怔然失魂落魄,他垂下了手,看了一眼那敬天门。门上涂着红漆金粉,镶百八十个鎏金錾花钉。这门是皇朝的象征,是宫里最庄严的一处地方,见它如见帝王家。可它越看越像一张嘴,吃肉饮血,叫人有去无回。
蔺出尘忽然意识到,这重重深宫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光鲜,偏偏是,强光之下愈加深沉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记更新了= =
☆、中秋夜逢君
蔺出尘那日在敬天门前见宁贵人被拖出宫去,不知怎得每次路过丹朱道都有些不安。但那些不安却又万幸没有降临到头上,他转念一想忽然也就松一口气。自己不过是个小侍卫,连皇上的面也见不到,何来惹怒天子的顾虑?
如此得过且过,日复一日,到了中秋节。
中秋节照例禁军是不休假的,可既是能送进宫来的,又岂会缺少人脉,于是各寻各的出路,到了正午早已走了大半。蔺出尘本也想回家去,毕竟久无联系,说不挂念是假的。但他偏偏是个没出路的,一没财二没势,便是漆夜想帮他,他都不忍心为难。于是中秋节就剩他冷冷清清一人,独自在玄明宫外的值事房里枯坐到日落。
而于此同时,十里开外,在敬天门外的仁寿殿,明帝肖承祚大宴群臣。
仁寿殿里灯火通明,丝竹声绕梁不绝。虽然是秋天,却摆满了各色的鲜花,映衬着舞姬雪白的胳膊和胸膛,灼灼闪成一片。宫女穿上了节庆时才穿的华服,上面绣着仙鹤祥云。她们托着描金漆盘,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衣袂飘举,罗袖霓裳,不似人间。
上首着贡缎龙袍的就是那九五至尊的人,戴紫金嵌宝冠,三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相貌堂堂。但他神情里却没有太多的威严,反而花花公子似的,流露出一种近乎轻佻的风流。
两边是两个女子一个少年,年纪稍长的是冉玉真,居右。她面容端庄,蛾眉朱唇,穿绯红色绣凤凰牡丹的襦裙,戴掐丝点翠步摇并大小珠花。左边就是那冯策的掌上明珠,叫冯云珠的冯贤妃。虽她居左地位不及那冉玉真,通身的气派却比冉玉真更加逼人。那女人杏眼桃腮,一张尖尖的瓜子脸,柳眉一挑有说不出的妩媚妖娆。她穿着藕荷色绣翠竹裙,上面缝满了珍珠金箔,可见费了不少心思。头发更是绾成了繁复的发髻,簪着宝石翡翠,在烛灯里如霞光辉煌。冉玉真身旁的那个少年便是当今太子肖衍礼,十三四岁模样,身材很是纤细。一双眼中有些怯怯,却又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神采飞扬。他时不时望向冉玉真,多少有些孩子的脾气,却总觉得比他那不着调的爹稳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