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慨然长叹:“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蔺出尘一时意气,也没留神。他说话的声音不轻,四野寂静,顺着风声就被肖承禧听见了。
肖承禧收了琴声,抬头望去,就看见那高高的摘星阁里倚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白衣,很薄,衣袖在风里飘飞漫卷。灯火阑珊,看不清眉眼,可就凭那倚栏的风骨,能想象是一个超尘脱俗之人。
蔺出尘也注意到那人正朝着自己方向张望,站起了身。他其实知道对面的人是谁,毕竟能在中正宫里抚琴的也绝不会有第二个,可他不想徒生事端。于是转身掩上了门,留给肖承禧一个清瘦的背影。
肖承禧皱眉,问道:“那座阁楼叫什么?”
“回殿下的话,那是摘星阁。”
“住的是什么人?”
“呃……奴才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
“是与玄明宫有关的。”
肖承禧闻言也哑了声,玄明宫是宫中的禁忌,谈到就要避讳的。只是他心中涌出某种好奇,希望一窥那人的面目。
☆、一见却如故
那天早上,秀心正收拾着一楼桌上的茶杯,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她一回头,惊得手里的托盘“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蔺出尘正坐在房间里擦他那把肖衍礼赐的剑,听见响动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三步并两步地从楼梯上下来。看见门口的人,他也是一愣。
心说,“原来这天底下的传言竟有真的!”
门前是一袭白衣的肖承禧,他随意披着件雪貂裘,显出一股子慵懒的贵气。他看见秀心手里的茶全洒了,连忙走上去扯了她的衣袖,温声细语:“是本王大意了,没烫着吧?”
秀心一抬头,就看见那双好像浸了一汪水的桃花眼,晕晕乎乎,“隔,隔夜的茶,凉的。”
蔺出尘一看也乐了,宫中上下都知道秀心是出了名的胆大心细。这宫女是喜贵一手带大的,为人沉稳得很,板起脸来蔺出尘都没辙,没想到今天见着瑞王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肖承禧见那宫女没事,又回头好好打量起这下楼的人来了。他看身形就知道这是那晚倚在栏杆边的人,可又有些许意外。这个人长得很清秀,那种干净如纸,坦荡如昼的清秀。蔺出尘自然没有肖承禧好看,可就是自有一段风骨——心里满是清高与傲然,偏偏带着和善温柔的笑。肖承禧莫名就想起去年冬天火锅里那块没熟的冻豆腐,表面软软蹋蹋任你搓圆捏扁,内心又冷又硬要崩了你的牙去。那蔺出尘是匆忙下楼,松松搭着件外袍,头发也披散在肩上。这东掌事儿不知怎么最近喜欢上了黑衣,那玄黑色的锦缎和光洁的长发映衬着雪白的丝绒般的脖颈,又带着那么点摄人心魄。
但怎么是个男的?
蔺出尘看见他目光向自己这里来了,也没管里面的复杂含义,行了个礼,“卑职蔺出尘参见瑞王爷,瑞王爷千岁。”
秀心这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连忙跟着行了一礼。
肖承禧却是摸着下巴笑了,他突然想到昨晚肖承祚那老没正经的似乎也是朝着摘星阁的方向眺望。
蔺出尘看到瑞王爷笑得别有深意,忽然心里有些发毛。他那一晚本来就是为了少生事端,才将摘星阁的门关上了,不料想却被他找上了门。
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秀心,王爷站那么久了也不看茶?”
“是,奴婢怠慢了!”秀心言罢一溜烟跑了,心说这和瑞王爷待一个屋檐下真有些心慌气短。
蔺出尘让出半边楼梯来,“王爷既然来了,不如上来坐坐……”
肖承禧点头,“正好也看看这摘星阁。”
其实摘星阁里会客多放在一楼,偶尔来了个交心交底的,蔺出尘才会把二楼书房的门打开。不过瑞王爷身份特殊,蔺出尘本就已经在东宫任职,搭着太子这条关系;如今要是再被人看见自己和瑞王爷有交情,恐怕是大大的不妙。一楼的大门终年开着,人多眼杂,忽然关上了又让人疑神疑鬼,怕是不合适了。按理说,蔺出尘本不是那么小心谨慎的人。可他在钟秀宫和紫金台的事情之后莫名有些心惊胆战。一来,漆夜是兵部尚书的儿子,大好的前程,却因为一个女人葬送得一干二净还连累全家老小,这世事无常令人心寒。二来,肖承祚此前对蔺出尘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却因为冯策的一句话,不得不将他送到摘星阁来,这人言可畏算不得假。念及这点,忽然好像胸口上压着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
肖承禧看他面色一白,关切问:“不舒服?”
蔺出尘摆摆手,干咳几声,“太医说了不妨事。”
“怎得不自惜,折腾成这样了?”
蔺出尘闻言回头一笑,并不说话,摇着头指了指心口,又转身打开了房门。书房里摆着金粉绘就的山水屏风,金丝楠木的短榻,灯罩用的是洒金粉纸,地上铺着御制墨色方砖,很是华贵。
肖承禧倒是没留意书房里的摆设,刚刚蔺出尘指着心口的动作倒是让他心里泛起一阵的感慨,“肖承祚这也是现世报,之前迷着那个李皇后,后宫三千没一个入眼的,空误了多少人韶华。如今遇见一个蔺出尘,好容易以为那皇帝也要受相思煎熬,没想到却有个更惨的。”
“瑞王爷上首坐。”
蔺出尘刚想去坐旁边的椅子,却被肖承禧拉住了衣袖,他用指节扣了扣那矮几的桌面,“你坐对面吧。”
蔺出尘倒也不敢推辞,只是腹诽,“原先看款式不一样,以为这和玄明宫里那位不是亲兄弟,今天一看,这没大没小的也不知道是随谁。”
“你是蔺家的人?”
“卑职是蔺贤嫡孙,蔺出尘。”
“哦。”肖承禧一脸了然,忽然又道:“本王敬重蔺老将军,早年也曾想驰骋沙场。可皇兄非说本王细胳膊细腿,上阵也是个军师。”
蔺出尘教他说乐了,凤眼一眯,嘴角一挑,露出个笑来,“蔺家几代都是儒将,老爷子一口银龙刀威风,肚子里计策也不少啊。”
“你说的有理,本王改日再去和皇上说说,封个大元帅什么的也好显摆显摆。”
“王爷八斗之才天下闻名,恐怕是改不过来了。”
蔺出尘听见这瑞王爷竟跟自己逗闷子,也觉得新奇。这肖家人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莫名一股子随和气。肖承禧学贯古今,却不是个爱掉书袋的,他只是拉着蔺出尘天南海北的聊。
蔺出尘忽然就明白了世人为何盛赞这肖承禧了。
这个人不单单长得好看,学识渊博,为人细心温柔,必要时还能风趣幽默。这么个人,谁不喜欢拿他当朋友?
肖承禧和蔺出尘交谈下来也是暗暗心惊。眼前的人不到二十的样子,却庄重得体,胸怀宽阔。他听说过紫金台的事情,也把蔺出尘的身份猜了个透彻,此前只是惊讶肖承祚竟然会服软,今日一看就知道真相未必是外界传的那样。这个人,恐怕是自己要走的——单看这份忠诚大度,就够天下人钦佩的了。
两个人相见恨晚,一起用了午膳,又杀了几盘棋,肖承禧才乘兴而归。
只是蔺出尘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这所谓眼线,摘星阁是一回事,中正宫又是另一回事。
☆、莫逆惹猜疑
那天蔺出尘办完了东宫的差事,从金银坊里要了几支莲花金簪,回了摘星阁。
这莲花金簪是金银坊新出的样式,在宫女间很是流行。金簪小巧,花瓣薄如蝉翼却栩栩如生,上面又镶着米珠和绿宝石,素净里透着贵气。这金簪原是雪琴向他讨的,一来是怕人说他厚此薄彼,二来也是年关将近总得准备些礼物,于是就多要了几支。
他手里托着个锦盒,一到门口却愣住了。
“瑞王爷怎么来了?”
肖承禧穿着一件水灰色绣飞龙蟒袍,腰上系着金色白玉带,一见蔺出尘就露出一个笑脸,道:“怎么,不欢迎我?”
“王爷想来又岂是我能挡得住的?”蔺出尘将那锦盒往桌上一放,看那四个脸上都要滴出血来的宫女,“你们也是,四个人围着挡风呢?”
“奴婢失礼。”她们四个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在瑞王爷身边呆呆地站了许久。
蔺出尘倒也不责怪她们,翻开那个锦盒,递到她们面前。
“你们一人拿一支戴上吧,省得有几个总要在背后说我们摘星阁穷酸。”
四个齐齐谢了他,转身一溜烟就走了。
肖承禧看着那四个活泼窈窕的背影,羡慕道:“你这摘星阁里的女子一个赛一个的灵气,莫不是风水好?”
“什么风水不风水的,当年喜公公挑人的时候就十分上心……”蔺出尘一顿,觉出这话的不妥来。他委实不知肖承禧已将他的身份猜得如何,若是心照不宣也就罢了,若真是不知不觉,恐怕圆起来有些难度。
肖承禧何等玲珑剔透的人,将他那点迟疑看在眼里,有心要逗他,“这宫里当差的千千万,怎的喜公公对你的事格外上心?”
“我与喜公公……有些交情。”先前便说过的,蔺出尘是个不会撒谎的,如今这一句话就叫他捉襟见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