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二哥还给我。
辛笠失眠时只会无声念着这句话。他不再欺负辛弈,他教辛弈骑马,耐心的带辛弈学字,像个兄长一样,一夜就完全变了模样。
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辛笠疲懒的扫了一眼,是蒙辰。
“上津人。”蒙辰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让我总觉得不踏实。”
“仇徳耀。”辛笠念了上津为首的名字,脚尖将无名枪底轻轻一点,长枪翻入掌中,他道:“上津上津,没有了北阳,我看他又能上到哪里去。”他薄冷的笑了笑,“他敢在战场上反戈,我就立刻杀了他。”
“阿笠。”蒙辰微微皱了眉,不认识他这样带着戾气的笑容,“你杀气太冲了,这不是好事。”
“兵马之争,不杀人如何立足。”辛笠揉了眼,打着哈欠拖着枪往回走,“听说平王要来了。”他在帐门口站定,倏地回头,眉眼间不见半分笑容,他道:“蒙哥,我真想杀了他。”
蒙辰哑然,看着他掀帘入内,直觉不安。
眼下大战将至,京都圣旨在前,平王如同裹了层救命符。纵然北阳诸人都想要他的命,却在这时谁也不能动这个手。
天气渐渐凉了,草叶都黄的差不多时,大苑骑兵从野山东侧突入偷袭。辛笠自请上命,提了枪就带着人奔赴前线。以佛挡杀佛的杀气让偷袭溃不成军,但是他没有调头回柔回,而是直驱前行,紧追而去。
野山已经成了枯色。
辛笠追到野山之后,带来的北阳军只剩千余人,他虽杀气渐长,脑袋却没被杀气凝坠。再往前就是大苑境内,凭他剩下的这些人,不足以成事。
他回头了。
可是因其紧追这几日,山阴军已经到了柔回。如今柔回城中北阳、山阴混杂,上津仇徳耀摇摆不定,已经不是安全之所。如果辛笠当初能再谨慎一点,在柔回留下眼线,或是带上蒙辰同来,也许事情尚有转机。
可是他没有。
辛笠回到柔回,许虎接应他入城。城中山阴军的杂数约摸一万余人,与城中六万北阳军不成对比。辛笠对山阴的憎恶已经到了听其名便心生杀意的境地,为了安抚自己,也为不添麻烦,他在柔回整顿不过三日,便要调回离津防线。
然而这日到来的凌晨,大苑重骑来了。那种披着重甲的战马成片上万的围在柔回之外,一旦察觉有所漏洞,便会铺天盖地的直攻撞进来。
辛笠不能这个时候走。
许虎上留城墙防守,辛笠就带人出城迎战,整顿队伍时除了北阳军也有少许的山阴军,城墙加固拿去了不少北阳军。辛笠没时间等待,直接出了城。
辛笠能升至将领,他短短一年里最为光彩夺目的战绩就是奇兵突袭。他凭借极其敏锐的嗅觉辨别埋伏的真假,凭借天赋异禀的判断洞察敌方的疏漏。他若是长此以往,在攻击中与防线上辛靖沉稳扎实的风格相互照应,来日即便因杀气成不了一方统帅,也能在边陲成就一身悍将杀名。
辛笠带着轻骑,胜在机动性强,灵活迅速。他率兵从前直冲,在与大苑重骑相遇时陡然一分为二。轻骑飞速的从两侧擦过,两翼包夹,让重骑生生止住前突的进程。
辛笠银枪过境翻花,血花迸溅他手背和铠甲,他将一重骑从马背上撂翻下去,身一倾,人已经从自己马上翻到了这匹重甲压身的马背上。
许虎见他背身抬起了一只手,立刻命道:“强弩上弦,射击!”
柔回墙垛间重强弩拉响弩机的声音令人发麻,仅仅一瞬,短锐的弩箭嗖嗖突发,遮天蔽地的扑冲向被夹围居中的大苑重骑。
每一个强弩手都是好手,他们是千锤百炼的鹰眼,有常人难比的臂力,他们是由吉白樾带出来的北阳核心。每一支箭都不会被浪费,它会擦过头盔的边沿,直直贯穿大苑士兵的额头。
辛笠就在这箭雨中收割漏网之鱼,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敌军,神色冷酷,长枪尖梢的锐利在血中被擦的残忍光亮。
就这样结束了,大苑人愚蠢的令人发指。
辛笠在马背上摸出他从野山上夹带下来的野草芯,然而就在他要咬在唇间时,后方箭风突如其来。银枪猛然回旋,砰的击打掉了射向他后心的箭。
他沉沉的,难免带了些震惊的回首。
柔回墙垛上密密麻麻的强弩,站在强弩后每一个人都向北阳宣誓尽忠。是谁放的这一箭?
是巧合,还是蓄意?
可是不仅仅是这样就完了,大苑后方开始疯狂的向他集中射击。辛笠连调马回转的机会都没有,四下溃散的大苑重骑紧紧收拢包围起他这一个人,弯刀四突,辛笠纵挡。
即便他挡得住弯刀,也挡不住长箭。也许他能躲过直面的长箭,可来自他后方自己人的寒箭又如何躲闪?
四面八方,尽是尖锐。
两侧重骑弯刀夹击,压住了他的银枪,大苑正前方的长箭直直冲进他胸口,从前胸一箭钉穿辛笠。
他本该能动的。
可是双手被从后而来的弩箭钉在无名枪上,让他拿不掉,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长箭冲射,穿透他的胸腔。
血涌滚出口,一股一股,咽都咽不下去。
血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张开的嘴有千言万语,有豪情壮言,有不尽悲鸣。
但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栽下马背的那一刻辛笠庆幸又遗憾的想。
狼狈,幸好她没有跟来。
地上的北阳狼旗瞬间被鲜血倾染,狼头红的发黑,沉沉垂在草土上,像倒在旗上的年轻人一样。
天空朦朦亮,细雪慢吞吞的飘零。
又是一年冬。
北阳燕王三子辛笠,洪兴五十一年初冬,战死柔回。
北阳的狼旗在雪中飘动,残破半角,那绘面上的狼头失去了咆哮的舌,就只能这么泠泠的冷眼的眺望。
眺望这冬寒冷北阳数十万里,让守卫这里的人心凉。
太冷了。
第60章 番外·北阳辛家(五)
燕王妃醒来时,枕上濡湿。她抚了已经见纹的眼角,静静望了会儿顶。那顶上挂了三色线编的燕子和麻雀。
燕子是辛敬做的,麻雀是辛笠编的。
燕王妃起身,梳妆时面前没有镜子。自从辛敬去后,她就再也没照过镜子。这个柔弱美丽的女人唾弃时间,也厌恶苍天,她的苍老也只交托在自己的念知里,倔强到不肯给别人一个窥探她痛苦的机会。
她的柔软和她的温柔尽数留给了丈夫和儿子们,余下给外人的,就只有坚硬的棱刺。
妆毕后她扶了发,英姑姑安静地呈上首饰匣子。这个匣子不一般,这里边呈放的都是燕王府男人们送给她的首饰,每一件都是心意和笑容,每一件都对她意义非凡。
今儿她挑了只翡翠簪,上刻飞燕,是辛笠送的。她仔仔细细的插进发中,随即站起身,由英姑姑为她整理王袍边袖。她穿着王妃正服,端庄秀丽。
毕后,英姑姑扶手,她抬步出了门。
在阶下,站着她唯剩的两个儿子。在另一个阶上,站着她一生依靠的丈夫。
燕王同样王服正装,站在阶上似有失神。燕王妃与他对望,觉得真快。她的一生都与这个男人携手同行,只是短短须臾,他便鬓白苍苍。
他才正当壮年呢。
燕王没在阶上等她,而是走下来接她。英姑姑退后,燕王妃挽起燕王手臂,燕王覆上她的手,两人相视微笑,无言共行。
在外边。
无数人等着,燕王妃要昂首挺胸,不露悲色,仪态万方的告诉京都来人。
我儿辛笠,确身亡柔回,非与山阴诸子私愿,是战死,是为大岚,为北阳,为将誓,战死沙场。
但是当她站在高高的阶上俯瞰那神色叵测的平王,心灾乐祸的京都来人时,却不想这么说了。
将私欲与利争放置家国安危之前的人,你该说什么大义呢。
“大苑野心。”燕王妃由燕王扶着,目光平掠下方众人,后方众军,高墙狼旗,缓声道:“蓄谋我家国领土,击柔回,袭边陲。我北阳,生为卫国,死亦守疆。三十万人活为大岚防线,三十万人死为大岚军魂。誓肝胆,鞠尽瘁。我军平北乱,越野山,至宛泽。狮王定迦南,虽我亡两子,但犹誓。”她一顿,声音陡然转高,字字铿锵,“来日破迦南者,必是我北阳辛家子!”
来日破迦南者。
必是我北阳辛家子!
任凭两子亡,诸军散,小人伤,我今犹顶天立地,坦坦正正立此誓。北阳辛家生驻疆,亡守国,即便来日我与君皆丧,存一子,也定破迦南!
“说得好。”燕王在她耳边轻轻道,与她十指交握,垂眸温和。“你这般,教人敬也敬羡了。”
“我夫君是北阳燕王。”燕王妃也轻轻在他耳边回道:“更那般,教人尊也尊仰了。为其妇,不敢狼狈。”
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不尽眼中。
又两年,边境战时渐露胜色。如燕王妃那日立的誓,辛靖突越野山,一路攻压,将大苑三十二部驱赶向北,狼狈奔逃向北境冰川。
就要到宛泽了,待破了迦南山,大苑便从此亡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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