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
陆进延腮帮咬紧,面对这个一国之君,他有选择吗,他可以选择吗。
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为掩帝王耳目,为重整旗鼓,为有朝一日将天下江山从陆进霆手中夺下,牺牲,取舍,终究无法避免
陆进延深吸一口气,刚要狠心应下,皇上身边的太监却抢先说道:“皇上,小皇子快满月了,您看,是不是得先等过了这几日再……?”
听了这话,陆进霆也觉有几分道理,扬了扬眉说:“毕竟是六弟的人,直接要过去确实唐突了些,半月后朕再派人来问问,到时六弟若实在不舍,朕这个做兄长的,也不为难”
皇上没再多待,起驾回宫了,陆进延身上有伤没送太远,拖着伤痛的身子回去,远远便看见林盏站在殿门边上,形单影只。
陆进延刻意重了脚步,林盏听见了,踟蹰着迈脚。
眼看着林盏的脚落在台阶边上却还没收,陆进延吃惊一喊却还是没能拦住,林盏一脚踩空,猝不及防地跌在地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陆进延上前去扶
林盏的手往身后摸了摸,说“原来有台阶,是在下忘了”
陆进延叹一口气,林盏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是在可怜自己看不见也记不清路,还是在叹息自己眼瞎没用,又或者是,在为方才皇上提出的要求心烦?
“王爷的伤……”
“进宫的事……”
两人同时开口,林盏不再说话,清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半是期许,半是紧张。像所有盲人一样,他不用正脸对着陆进延,反而侧过耳朵凝神听着
如果林盏嚷着不肯去宫里,如果他气得满脸通红,那么陆进延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起码都不会那么愧疚。
可林盏终究是那个静默如兰的他,不索不取,不言不语,不悲不喜。
“既然皇帝说了半月以后,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再作打算吧”
林盏的身子一颤,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陆进延看着林盏横着刀疤的手,近在迟尺,但他没有去牵。
“本王,有难处……”
“在下知道”出乎意料地,向来沉稳的林盏,这次把话接得飞快,把陆进延犹豫着要说的安慰话语也给硬生生堵了回去,“王爷越是大方主动,皇上才越是会对王爷放下警戒。这是个向皇上表忠心的大好机会,王爷万不可错过”
他的语气沉着冷静,无光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面容冰冰冷冷,可眼圈却是红了又红。
陆进延从没见过林盏,甚至是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脸上,有过这样执拗逞强的神情。
“王爷伤还没好,赶快休息吧。在下告退。”
说罢,林盏头也不回地扶墙离开。
拐到墙的另一侧,没有人了,林盏缓缓抬手,拔下了头顶那只水绿玉簪。
陆进延说——【生得这样俊俏,好好跟着本王,绝不亏待你】
皇帝说——【如此美人,当护卫可惜了些。不如跟朕到宫中小住几日。】
他抚摸自己的脸,从额头到眉心,再到鼻梁,再到嘴唇。这张脸真有那么好看?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啊。
好看又如何?帝王家不是照样拿他当玩物,拿他的感情当儿戏。
他并非不明事理,深知在皇权面前就算是同父的陆进延也无能为力。所以哪怕陆进延亲手把他送进宫里给皇帝享用,只要他说一句他是迫不得已,只要他说一句其实他心有不舍,那么林盏此刻,都不会如此心如刀绞
他要的无非是陆进延的心意,无非是让他主动向皇上献身时心中最后的一座堤坝。他要的已经这么少,但陆进延都没有给。
瘦西湖上的画舫,扬州城里的美食,亲自敷上的药膏,两人交换穿过的鞋履,数个日夜的体肤相亲,如今再翻出来回想,那么清晰,却又那么模糊,因为他看不见,他听到的是陆进延逗弄或溺宠的话语,摸到的是陆进延温暖的身躯,可他看不见,不知道陆进延看他的时候,眼底可曾有过真情。
其实自始至终,陆进延都未说过爱他,他只是喜欢他,就像景王所说,当一个男宠那样地喜欢他。所以当皇帝朝他要人的时候,他纵有犹豫,也不过是一时之间,转瞬即逝。
又起风了,林盏墨发飘散,玉簪在他手中攥得紧紧,手节骨泛白。
☆、第 20 章
夜已深,京城远近灯火朦胧,昱王府上的酒席却还正酣
英俊高挑的昱王喝到兴头上,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四处乱逛,不知不觉就走到王府门口了。守卫面面相觑,看着陆进轩喝得满面酡红,不知该拦不该拦。
“诶、那、那不是……”陆进轩提着酒壶的手往前伸了又伸,眼看着那人面无表情地走过王府,赶紧踉踉跄跄追了过去,“林盏…大美人……”
陆进轩直挺挺地立在林盏面前,嘻嘻地笑,等着林盏认出他的声音。
“昱王殿下”一个女声响起
“嗯?你是谁?”陆进轩醉得迷迷糊糊,这才发现林盏身边跟了个女人,定睛细瞧林盏的手竟然还放在她的手肘上,一时醋意大生,咕哝着,“本王都碰不得,怎么你就……”
“昱王殿下,妾身是吴王王妃,前些日子在景王府上见过一面的。林盏对京城不熟,外出靠人带路,但请王爷莫要误会。”沈瑛看林盏满脸茫然,冷笑一声说,“王爷若有话要说,还请在白天找林盏,他现在耳聋,您把话说得再大声,他也认不出您”
“聋?”陆进轩只当自己酒喝多了醉得脑子都不好使,皱着眉使劲想了半天,愣是记不起林盏有什么耳聋的毛病,“王妃说笑罢,前几日本王还与林盏说过话,他啊,眼睛是瞎的,耳朵却好得不行”
沈瑛停下来不再动,林盏伫立在无声无光的世界里,嗅到扑面而来的酒气,想问怎么了,却又不知来人是谁,生怕自己聋了说出的话突兀难听,吓了外人。动了动身子,却只能随着沈瑛站定在原地。
“您那会儿,是在白天与他说的话吧?”沈瑛瞥了一眼紧张得抿紧嘴唇,却还是一动不动的林盏,冷着脸对醉醺醺的陆进轩说,“他得病了,每到夜里耳朵就聋”
“哈哈哈哈哈”陆进轩正给自己倒酒,听了沈瑛的话一番大笑,酒洒得手上袖上到处都是,“可真怪了,白天好夜里坏,那他到底是聋,还是不聋啊?”
到底是醉了,陆进轩脸上晕红一片,三分的清醒全没用在神智上,只顾倒满了酒一饮而尽,以为沈瑛也是他酒席上与他一醉方休的客人,互相胡言乱语,大肆哄笑。
“过段日子就全聋了,无论昼夜”
说罢,沈瑛动了动胳膊,林盏会意地迈开步子,不知身后还站着个呆若木鸡的醉王爷。
走在一片混沌中,林盏被路人重重撞了一下,那人只当他不知道避让,一句话没说走开了,沈瑛抬眼,看见林盏咬着嘴唇,默默摸上了后肩
“疼了?”
话出了口沈瑛才意识到自己在对一个聋子说话,她无奈地撇了撇嘴,只当是自言自语道:“纹了那么一大块皮肤,肯定疼”
回到王府的时候夜已深了,林盏匆匆回了房,关紧房门。摸索到了水盆,里面有水,却是凉的,应是放了许久。他卷好袖子再伸手进去,水竟成了温的。
林盏惊恐,有人来了?是谁?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登时一抖,闻到那人身上的香气时,紧绷的面容才松了下来。
原来是沈瑛。
“送、热水?”他不大自信地问了出来
沈瑛拉过林盏的手,在他手心上写了个“是”字
“多谢”
林盏道过谢后,沈瑛又开始写字,“走了”
才刚明白她写的字,林盏没来得及说话,沈瑛的气味就已经淡了。
林盏呆愣在原地,伸手什么都没探到,果然,沈瑛已经走了。
今晚的事,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道谢。
他的耳朵更严重了,入夜后便会完全失聪,一点声响都听不到。起初去找沈瑛的时候她并不相信,隔了一夜,她主动找了上来。
“你是真聋了”两人在王府后院的假山后,沈瑛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昨夜去敲你门,进了你屋里,跟你说话,你都没有一点反应”
“林盏本就眼瞎,这种玩笑自然是不会开。”
“你让我帮你找个技艺精湛的纹身师傅,还让我夜里带你去。我不明白,你为何找我?王爷现下还不知道你聋了,你就不怕我泄密?”
林盏垂了眼不说话。
沈瑛仰视着这张秀气得过分,同时也苍白凝重得过分的脸。
第一次与林盏说话是在遵阳昏暗的小巷里,他目不能视,却能将她的行迹动向捕捉得一清二楚,三言两语便揭穿了她的身份,从容不迫地押她回府。那时的他,敏锐犀利得像一只暗夜中的老鹰。
在扬州时她本要杀他,却不敌他精湛的剑法被他制服。后来为躲避飞镖,抱着她滚下楼梯,质疑他在做戏他不恼,亦未过多解释。
还有,返程遇难时,她看着同样被五花大绑的林盏本已放弃逃生,却又眼睁睁看着林盏用牙咬敌人手腕,颊边、地上尽是鲜血。密室的那条通道狭窄阴森,他架着陆进延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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