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马上一跃而下,嗓门嘹亮:“鸣泉山庄私养家兵,给我全部拿下!”
燕随云:“……这走向,怪出乎意料的。”
苏锦看清了来人,也露出个意料之外的惊讶神色:“雁兄?”
风尘仆仆赶来收拾残局的,正是本应该在玉门关喝风吃沙的镇护将军雁南度。他一脑门官司地冲到狼藉中央,见苏锦没事,先出了口气。
“群英会这事儿一开始惊动了洛阳的父母官,应天太守不敢怠慢,赶紧上报了。不久前我才接到十万火急的诏令,要调了中原驻军来……陛下听说了这事和谢凌前辈有关。毕竟谢前辈随君伴驾多年,陛下对他仍旧有些感情,当年听说他辞世,也郁郁了好几天……他怕闹出大事,让我这个江湖将军赶紧来看看,把乌霆抓到都城……乌霆呢?”
苏锦:“刚才不小心,一剑杀了。”
雁南度被他噎住,良久,才翻了个白眼,极其不走心道:“杀了也好,免得我一路押送又得往金陵走一遭。总之,这些家兵家将的我是要全部带走,阿锦你这一身伤……那《归元心经》可有用?”
苏锦颔首道:“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向雁兄道谢……”
雁南度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不必同我客气,只要你来日……咳咳,回头伤好了,有个人想见你一面。我还得去抄乌霆的家,少陪了。”
此人话说一半藏一半,着实讨厌得很。苏锦没问是谁想见他,心道,“皇城担心谢凌是假,怕闹出大事才是真吧。试问一群高手聚集,那龙椅上的,说不定以为又有人要揭竿而起……太过草木皆兵了。”
他想到这里,突然发觉一件事。
在混沌中听到的名字,除了谢凌之外,还有“俞山川”?
苏锦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此事抽丝剥茧,仿佛与他大有干系。
一百五十三年前,周以晟远走昆仑,陈怀悯隐居会稽,恶贯满盈的魔教头子夏觞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但当年最重要的事却不止于此。
前朝废帝驾崩,各方割据混战十数年后,终于被人拔得头筹。
出身江湖的当朝太|祖见时机成熟于金陵自立,砍瓜切菜般收拾了余下几个小国,重新统一天下,改国号为萧梁,后世尊他为武皇帝。(*注)
彼时天下百废待兴,江湖混乱不堪,武皇帝生怕有同样的野心家——尤其是夏觞这个疯子——篡了自己的位,招徕了一代高手徐天罡,在金陵皇城中秘密训练一队暗卫,人数逐年增加,要求苛刻,彻底杜绝了江湖势力干涉皇城。
而为了让他们效忠皇家,徐天罡受制于武皇帝,不得不在《步步生莲》中埋入“灭”的种子,所有人以生命为代价,维护着一代又一代的皇权。
夏觞被自身邪功反噬疯溃后,魔教的秘法“炼血蛊”初见端倪。
周以晟避世昆仑直到老死也没踏出过西北一步,将《归元心经》慢慢传下去。
陈怀悯收了几个孤儿做弟子,以《凌霄诀》为基石,创立阳明洞天。
四方势力互相牵制,刚好暗合“阴阳生灭”。
当初雁南度查阅昆仑立派手书,当中说“俞山川临终,耗费十年心血,将毕生所得撰入《人间世》之中,身死以后,四名弟子纷争顿起”。
苏锦忽然冒出个早该明了的念头:“该不会这四个奇葩……就是俞山川的那四个掐得不亦乐乎的徒弟吧?”
他把这奇思妙想告知唐青崖时,对方正被程九歌包成了个粽子,浑身上下只有脑袋还能动。唐青崖露出个纠结的表情,道:“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苏锦奇道:“你又知道了?”
唐青崖:“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给你两本心法,那么刚好地能融在一起,除非它们本就是同一派的功夫。早就想告诉你,但怕你这死孩子钻牛角尖,而且炼血蛊……谁想到真能重现于世?”
苏锦伸出一只手给程九歌包扎,嘴上并未闲着:“你不觉得特别巧合吗?怎么会偏偏是今年呢,在师父逝世之后才——”
唐青崖:“哪来那么多刚好,我看乌霆就是怕谢凌,毕竟谢凌是大内暗卫,同皇城藕断丝连。等他死了之后乌霆才敢慢慢图谋,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铺陈到最后,没想到某条小虫子不听他话。”
引诱钱豹、何常之流炼血,机缘巧合发现了苏锦这颗极好的种子。在与唐门的矛盾中向早生异心的唐玄翊抛出橄榄枝,招揽和齐宣貌合神离的宋如晦,然后一步一步,利用唐玄翊手下的第二个“锁魂堂”铲除绊脚石。最终放出风声,逼死冉秋,引谢凌犯下人命大案,又牵扯到杜若——
等到谢凌死后,所有的暗线拔出萝卜带出泥。乌霆修习炼血蛊时,阳明毁于一旦,苏锦没了依靠,只得为他所用了。
可他最后留下那句“永世不得解脱”又是指的什么隐患么……
苏锦还要说话,一条纱布封住了所有的肺腑之言,程九歌对他下手更狠,把他包成了没嘴的粽子。
他被迫沉默了,唐青崖一笑扯动脸上几处疼痛,连忙从善如流地缄口。于是两个粽子面面相觑,彼此默然地眼神交流。
唐青崖与他交流了片刻,没忍住,诚恳地说:“阿锦,你好丑。”
苏锦:“……”
他说不出话,只得用眼神表达着“以后再跟你算账”这个信息。
料理完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程九歌搬了个凳子坐下,身后立刻有秦无端体贴扇风——春寒料峭已过,一场雨后气候开始回暖,也不复此前潮湿了。
“阿锦,这边的事完了之后,我和无端打算回会稽山去。”程九歌见他要动,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住,我管不着你——我本就有这个意思,刚才和无端聊了许久,他也有意重整本门。等你好了,我们也该早点完成师兄当年的嘱托了。”
秦无端补充道:“苏师弟,不如给你留个掌门的位置?”
苏锦恶狠狠地瞪他,秦无端看懂了,笑道:“不当就不当么,师兄勉为其难接过这个重担……小师叔还要给你寻那炼血蛊的解法,你得空了,就回来看看。唔,也能来当个苦力,把你男人拉着一起。烧了的房子总要重新盖上,清净峰我留给你。”
唐青崖被“你男人”三个字哄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仗着自己还能说话。一口答应道:“诶,好,师叔放心,一定跟去!”
程九歌眼神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并不信任这人脆弱的身板。
洛阳城郊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给当地父母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可叹雁南度堂堂一方镇护将军,却干起了指挥着抄家的活计。
程九歌借了个方便,在乌霆的藏书室中翻箱倒柜。他始终不信那炼血蛊无解,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无可救药。
藏书室中井井有条,打得十分干净。程九歌自最上一层翻找起,最终从一个上锁的抽屉中拿出了残破不堪的《炼血蛊》。那字迹似是疯癫到了极致,龙飞凤舞,语焉不详,期间透出些许倨傲——应该是夏觞的,他疯了。
程九歌皱着眉,几页看不出个所以然之后,觉得此物简直是堆废稿。他扬手想扔掉,忽然发现不妥:这本古卷前半截不知所云,后半截却书写工整,笔力遒劲,字迹同《人间世》如出一辙。
他慌忙翻到后面,字里行间有的地方被陈旧的铁锈红盖住,隐约只能看到一个痕迹。
戾气与清气反复胶着,程九歌看得满头大汗。
待到他翻完这残破不堪的俞山川遗物,心中万念俱灰。
“俞山川年少时拜入青城山,学艺十五年,阅遍了青城派老君洞中藏书。他异想天开,觉得天下武学到了顶点都是‘片叶飞花均可伤人’,极轻就是极重,极刚就是极柔,阴阳可以共济,生灭可以比肩。于是他撰述一部书,就是《人间世》的雏形——后来残卷留在了青城派。
“而后他的想法被青城派当时的掌门察觉,与青城道学背道而驰,掌门深感此人放肆,逐出山门。他心中愤懑,可也没有放弃。彼时改朝换代,贵族式微,中原战乱一片,他流落北境,从一堆无家可归的人中,收了四个徒弟。
“师徒五人游历过西域和北疆,最终回到中原,那时四方割据,有人想要笼络他。俞山川不为所动,认为功名利禄不过浮云,其座下弟子徐天罡随着那人走了——那人便是后来的武皇帝。徐天罡功成身退,想要回到师父身边,但当时俞山川已经病重。
“他执着于自己的‘事业’,余生十载呕心沥血,写就《人间世》一书,一共四卷,于武学上是开天辟地的成就。后来发生的事,你也隐约知道了。同门相残,夏觞遁走……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程九歌说完这些,对上苏锦疑惑的目光,突然以手掩面:“夏觞向来毁天灭地,他没给炼血蛊留出路……”
其余三卷他早就参透了,其中对于炼血蛊只字未提。
言下之意,苏锦这唯一的缺陷,竟然没法补上了。
但凡为人处世,正常的十人有九会给自己留条后路。而夏觞就是那偏激至极的一个,他在“炼血”一章窥见师父的弱点,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终成大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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