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时掐住苏锦手指,贴在自己伤处:“凝神运功。”
苏锦依言而动,默诵口诀。不多时,自丹田缓慢升起一股热气,有什么暴戾顺着口诀在经脉中流转,找到突破口后迅速引出,短暂的头晕目眩,他连忙调动真气护住心脉,继续使力逼出恶血。
苏锦感觉浑身一轻,仿佛脱胎换骨——真有奇效。并未药到病除,他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什么从身体中蹿了出去,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间世》,那一刀割在手臂上,反倒放出了积攒多年的沉疴。
他还记得当日被钱豹束缚,痛苦无比。可顾霜迟此刻面上半分没有变化,只深深叹了一口气,长睫微微颤抖。
“阿锦,你听谢凌说过他思虑的‘凌霄’么?九天之外又有大荒,他以为大荒其实落在了自然万物上,与《凌霄诀》不谋而合。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苏锦眨眨眼,缓慢道:“……万物有灵,均是天生地养,须心存敬畏。身在山河,由此感知草木遇甘霖,飞燕过沧海,花开花落,云起云散,故而凌霄九式无往不胜。”
言毕,经脉凝滞之处一一被贯通,那暴戾之气仿佛收起了全部的棱角,安静地归于其中,与旁的和平共处。
蓦然回首间,已是大局已成,再无辗转余地。
顾霜迟低低道:“在南岭时,听说中原炼血蛊现世,四方乱成一团,料想与你有关。又突然记起从前谢凌说的,‘能救而不救,同杀人有何分别’。他一辈子没说过几句人话,反倒这句我记忆犹新。”
苏锦呆呆地见他包扎好自己伤口,听着顾霜迟十分难得的肺腑之言:“我身无长物,唯有南岭剩下一屋子书,和几个小药童。若我命不好,没熬过这个冬天,劳烦你去把白术接过来,其他几人在当地都有父母,我已经安顿好了。白术聪慧,与你们也熟悉,算我拜托你,不要丢下他。”
苏锦听出一丝不对劲,蓦地按住顾霜迟道:“你说过不会死的!”
“我是说万一!”顾霜迟不遗余力地吼回来,“万全之策懂吗?南岭那一屋子书,你师叔定会喜欢的。至于其他,‘不易’是谢凌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和他骨灰一起,我埋在溪畔了。此后数年,你想去祭拜就去,不去就让他安息。”
这人色厉内荏,苏锦感觉喉头哽咽,舌头被冻住了一般。他没来由地觉得难受,旁人掏心挖肺,他什么都不必做,然而却比挨千刀还过意不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救人者呢?活该付出这许多去争取一个渺茫的身后功德吗?
自身背负久了,突然不必再被束缚,苏锦竟是说不出的悲伤。
顾霜迟见了他一言不发的小媳妇儿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想发作,忽而疑惑道:“我交代我的后事,你哭什么?”
苏锦:“……”
顾霜迟:“别是太感动?你可千万不要以身相许。”
苏锦气笑了,他仍然不想说话,任由眼泪往下淌,打湿了刚包在伤口上的绷带,生怕开口又是一个嗝儿。
顾霜迟离开那日,蜀地又下了一场磅礴的鹅毛大雪。
唐青崖说自打他出生起,就没见过这样的气势,想来天地感怀,落下来的泪因为太冷,冻成了雪花。
他牵着一匹马走了,带着从唐青崖那儿打劫了满满一酒葫芦的竹叶青。顾霜迟策马前行几步,回首见苏锦还在,笑道:“阿锦你且记得,白日放歌须纵酒啊。”
那人身形恣意,口中哼着一首悠悠的江南小调。
他仿佛从来没有这样自在过。
那首歌苏锦始终觉得自己听过,直到声音越来越远,他才记起来。当年初到会稽山清净峰,自己受那炼血蛊侵蚀,整夜噩梦睡不着。谢凌无奈,只得放下所有架子,在他床榻一侧哄。他不会讲故事,只得轻轻哼唱。
谢凌祖籍会稽,是不折不扣的江南人,那首软绵绵的小调,抚慰了苏锦一个惊慌失措的梦境,里头仲夏午后,湖光山色,当中开满莲花。
苏锦站在院门口送他,顾霜迟一次也没有回头。唐青崖见他始终眉峰蹙起,一勾他指尖:“别这样,他嘴巴毒,难得说句人话,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别哭。”
他踯躅良久,憋出一个不成器的、带着哭腔的气音:“……嗯。”
唐青崖无可奈何地想,“可真是够了,这人平素天不怕地不怕,一旦遇到旁人为他做点什么,立刻噤若寒蝉,走路都不会——给点恩惠能记一辈子的性格。一个两个还好说,长此以往装满了,心里还有多少位置留给我?”
他自顾自地去烦恼苏锦的胸襟,一回身,被苏锦抱个满怀。比他高了大半个脑袋的青年死死地埋在唐青崖肩上,禁锢他腰身,整个人化作一只熊……重得很。
唐青崖瞬间忘了他的小心思,玩心顿起,蹲下作势要把苏锦抱起来。
手中力气始终不够大,苏锦措手不及,还没个支撑,没有片刻,两人一起栽倒在雪地里。巴蜀鲜有积雪,如今数十年不遇,盖住了硬邦邦冻结的泥土。积雪松软,苏锦压在唐青崖身上,忽然有点不想起来。
那人鬓如鸦羽,眼似点漆,当中一汪落入湖水的夕照,能醉人一般的流光溢彩。
他们如今有一方世界,仇恨不再,牵挂不再。天地一片清净的白茫茫中,偶然传来枯枝不堪重负落下的声音。
唐青崖抬手,拂过他的鬓角,那一头青丝散乱,自然而然垂下来搭在自己胸口。
他诚恳地拈着苏锦一缕头发,道:“……你重了。”
苏锦奈何他不得,只能一吻缄口,在唐青崖似是而非的挣扎里,终于找回了一点主动。好似只要怀中还有他,旁的就能什么都不顾。
天光是黑夜前最后的绚烂,雪上空留马行处。
是夜,雪停之后月光清冷,只余下一盏灯火。
唐青崖抬手抚摸苏锦散落的长发,凑到鼻尖轻嗅,上头一缕清香,隐含冰雪气。他没来由地想起坐了一盏茶功夫的青城派静室,也是这个味道。
当时觉得牛鼻子穷酸得很,味道古怪,不似熏香也不似冰霜。如今大起大落后仔细分辨,竟然是此心归处后最舒服的气息。
“现在炼血蛊拔除了,你打算怎么样?”
苏锦舒服地搂住他,屋内暖炉烧得旺,整个空间都温润如春:“要不咱们回会稽去过年吧。当初一言不合就走,事情全都丢给他……师兄一定恨死我了。”
唐青崖哑然失笑,凑到他鼻尖一点:“都听你的,我最宠着你。”
苏锦没意识到他在下套,诚实道:“嗯,世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唐青崖一翻身将苏锦压在身下,伸手去脱他里衣:“旁人给你的恩惠你都记在心里,难不成非要一一报答?嗳,我对你这么好,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啊小苏锦?这么久了,你就给我上一次……”
一只温暖的手包裹住唐青崖,那人语气无辜至极,带着点小委屈,目光自动切换成恰到好处的、带点撒娇的深情,声音含糊道:“你说什么呢?”
然后身体力行地回答了他关乎“以身相许”的建议,仍是干脆利落的:“不行。”
唐青崖当场撂挑子不干了。
长夜漫漫,屋内细碎的说话与轻哼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火炉烧干净了,余下隐晦的红星安然跳动,偶尔“毕剥”一声,很快也融入了夜色。
一块玉佩挂在床头,随着偶尔的风声轻轻晃动。成色极好,如水澄澈,正面笔力深沉篆刻“青崖”,背后却是个轻描淡写的“锦”。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何为故乡?
——不过此心安处。
他终于再次回到了会稽山。
最初来到这里,苏锦太过年幼,眼泪模糊中见到白衣的程九歌,被他牵着手,领着路过那块石碑。一路云遮雾绕,林木茂盛,直到踏过千百步石阶,豁然开朗之后,那山泉飞溅之处,隐约透出了飞檐的一角。
后来这座山成了他撒欢的地方。
苏锦童年过得克制却无忧无虑,程九歌偶尔带着他在清净峰上下祸害松鼠野兔,然后一人被谢凌各打五十大板地教育。其余几座山头离得虽近,但苏锦鲜少涉足,只有晨钟暮鼓之时偶然听到剑的嗡鸣。
他活到二十岁,被突如其来的灾难驱赶着成长。
会稽山在他记忆中定格成一个凄凉的样子,荒芜又萧条,仿佛进入了永无止境的深秋。草木凋零,阳明峰上大殿已毁,藏书阁被付之一炬,勉强残留着原来形状的静心苑,也惨淡得不像话,余下寂寥风雨——不忍看,不忍闻。
在人世间兜兜转转好几年,苏锦远远地望见会稽山时,情不自禁地脚步迟钝了。
“怎么了阿锦,不是很想回来?”
唐青崖的话在耳畔响起,苏锦手间轻轻地攒成拳头,须臾后才长出一口气:“近乡情怯,算来也有好久没回来过了。”
他生于金陵城中,却再没有地方比会稽山更像他的家乡了。
等到隐约可见山门,唐青崖忽然道:“当年我也是这样,领着你,一路头疼脑热地想,‘什么时候才到阳明洞天卸货,这小子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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