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幸会,”苏锦漠然道,“敢问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燕吗?”
他笑起来时眼睑堆出一双卧蚕,选择性地忽略了苏锦话里的刺:“不,是‘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的雁。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他最近一年读了不少书,这名字听着十分耳熟,苏锦没回话,只是不声不响地和他碰了杯,沾唇即放。他摩挲玉杯,低头去看当中酒液清冽,突然想了起来。
……好似昆仑派那位掌门的高徒,也叫这个名字。这常年居于昆仑极寒之地的门派可有数十年不曾出现在中原了吧。
如今武林几乎万马齐喑,桃花坞一夕隐隐有衰败趋势,烽烟渡也被朝廷招安,齐家避世已久,唐门独来独往,丐帮和青城派独善其身,守着自己地盘上的安稳。
这位昆仑的高徒入世,会不会也和《人间世》有关,想要分一杯羹?
看向雁南度的目光立刻变得相当复杂,他态度暧昧,苏锦有点想揍他,可想到这人与昆仑派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这人一通辗转反侧的心理活动雁南度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又给苏锦斟了杯酒:“不知道少侠怎么称呼?是姓苏?”
苏锦点了点头,他突然笑得更开:“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雁南度却不说话了,高深莫测地摆摆手,重新换了个话题:“方知告诉我,苏少侠师承凌霄剑,他有幸目睹一次你动手,剑法精进——”
“不必虚与委蛇了。”苏锦痛快地打断他,“昆仑高徒想要切磋较量,我奉陪。不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雁南度纳闷他才开了个头,就被对方看出要下战书的真实意图和出师门派,不由得愣了,喃喃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从昆仑山来?”
苏锦:“不仅从昆仑山来,还是掌门的高徒,没错吧?昆仑门人善用刀,比寻常的刀长上半尺,极其锐利,而他们常年居于极寒之地,据说外形上也与我们这些不成气候的中原人有所差别,一眼便能看出,我猜应当是内功心法的缘故,否则你们不会常年身陷囹圄。你来此间总不会只为了建功立业。”
他一串话连珠炮似的说得又快又清晰,雁南度刚开始还好整以暇,听到后面便坐不住,条件反射地扣住了手边的长刀。
苏锦偏了偏脑袋,露出进门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对吗?”
雁南度的手指敲了敲刀背,总算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正经道:“苏少侠果然见多识广,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苏锦:“愿闻其详。”
雁南度握住刀柄,沉声道:“我不是掌门高徒——我便是如今昆仑派的掌门人。当日你师父与我师尊群英会一战,断澜刀不敌凌霄剑,师尊三十年不曾涉足中原,潜心在玉虚峰顶闭关,仙逝前始终念念不忘。我借着朝廷募兵的时机加入,而后建了军功,一路探查谢凌的消息……”
可谢凌已死,没法向师父交代。如今从旁人耳中听到了凌霄剑的弟子重出江湖,终于被我发现了你的行踪。
腰间的剑仿佛感受到他的战意,苏锦的手指把住剑鞘,道:“你想如何?”
雁南度直视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血色:“我如今为断澜刀,愿代替师尊再领教凌霄九式。”
苏锦想了想,突然道:“我若赢了,你须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第四十四章
南岭在经过短暂的鸡飞狗跳后恢复了一派安宁和谐的场面,苏锦走了好几天,唐青崖总算不折腾了,倒把顾霜迟弄得莫名其妙,怪不习惯的。
他的藤椅让给了唐青崖,最近养的那只大白猫快生了,成天懒在唐青崖腿上不肯动。
顾霜迟端着药出去的时候,正看到唐青崖微眯着眼,手放在白猫的脑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揉。他不闹腾时眉眼清俊如画中仙,不知想了些什么,嘴角轻轻地翘起来,登时少了薄凉,要不是有几分病气,应当更加好看。
把药碗递过去,唐青崖道了声多谢。
按照平时相安无事的常态,唐青崖喝完药会继续玩一会儿猫,再和照顾他的小药童讲点过去的故事,顺便白话几句苏锦。他不和顾霜迟打招呼,等到累了疲倦了,就回屋里睡觉,届时顾霜迟再扎他一通针,这人最后也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
他的手脚仿佛生了锈,动不得,而如今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顾霜迟心知肚明,七夜奈何这种毒正在扩散,起先几颗药丸的效用丧失,中毒的人常常会觉得冷,手脚僵硬,接着会长时间地陷入睡眠……直到再也醒不来。
可这日唐青崖却无事生非地招惹了他:“这位前辈,世上到底有没有昆山雪莲?”
顾霜迟愣了,唐青崖又道:“黑节草确有其事,血茯苓极其易得,可昆仑山远在关外千里,此时寒冬,那里滴水成冰……又要三十日来回,绝对不可能做到。你莫不是想把他打发走,等三十天回来看我死了,也不必太过悲哀吧?”
“你自己不想活了?”
他一句反问,唐青崖抬起眼皮,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中天,照耀得他瞳孔微缩,旋即受不了似的又闭了回去,伸展手脚道:
“我怎么不想活,想得很……还有好多地方没去成,关外、北境我就没去过,滇南常春之地并未涉足……我还想多活几年,和他待在一起。”
前面听得顾霜迟微微动容,最后猝不及防,于是那点动容又冷回去了:“那你就好生吃药养着。谁跟你说世上没有昆山雪莲?鼠目寸光。”
他收了唐青崖的药碗转身便走,身后声音拖长了道:“前辈——你就让我死了这条心吧。要是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死的时候岂不是很痛苦?”
顾霜迟去而复返,将空碗往他手边的小桌上一磕,在他面前的凳上坐下。
这人不笑时看上去十分认真,说什么都让人愿意去相信。顾霜迟翻了个白眼,想,“我难道还信了他的鬼话吗?”
于是他言简意赅地对唐青崖的悲观表达了独特的见解:“你喜欢每日伤春悲秋?不如我在药里加东西,叫你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人生百味唯苦最难。”
唐青崖:“……”
他第二次站起要走,又被喊住。顾霜迟眼角斜飞,整个人从上到下写满了不耐烦,只见唐青崖不作妖了,动了动嘴唇,道:“你武功如何?”
顾霜迟:“你全盛时期也未必敌得过,如今这样,我打十个绰绰有余。”
唐青崖闻言从那藤椅上爬起来:“那前辈屈尊陪我活动下筋骨?”
他心想总比这混吃等死强,如今唐青崖每天半死不活地拖着,那毒即便扩散也不会再有更惨烈的下场。好比过了不能乱动的时期,现下随便折腾,不曾动摇结局分毫。
顾霜迟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枝:“行啊,你先请吧。”
唐青崖以为顾霜迟是个花拳绣腿的典范人物,他端着“活动腿脚”的心态起手,谁知顾霜迟出手竟是凌霄剑法。
他不愧为谢凌亲传,当中几式变化唐青崖在苏锦的身上看到过。只是顾霜迟比他更加锐利,手中一枝枯枝承受不住他的内力,断成了几截,于是化指为剑——或是他将剑法转瞬地化为了指法,威力有增无减。
大猫被吓得炸着毛蹒跚而去,几个药童远远地看,桌案上那个碗凭空多了几条裂缝,在顾霜迟收手之时,突然碎成了八瓣。
唐青崖捂着心口,那里仿佛一片海域刚刚接受了暴风雨的洗礼,如今脆弱不堪。他觉得自己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呼吸骤停,毫无生气地被掐住了喉咙。
顾霜迟淡淡地问道:“濒死的滋味好受吗?”见他不答,又冷笑一声,道:“没那么容易。你以为自己悄悄地没了,只有你一个人受难?其实苏锦只会比你更痛苦不堪,终生都活在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阴霾中。”
他似乎话里有话,唐青崖仰起脸看顾霜迟,逆着光,眼睫低垂,说不出的忧郁。
可根本无暇消化顾霜迟的言外之意,唐青崖要吐出肺来似的一通咳嗽,最终有气无力地抬手:“扶……扶我一把,快要站不住了。”
顾霜迟一挥手,有两个小药童上来撑住他,而这人刚才疾风骤雨地一通教训完,自己也舒服了,心情大好地往回走:“我去给你煎碗药,刚才看你脸色,好像还有所缓和,不如以后每日也舒展下筋骨,说不定真有回转余地。”
唐青崖眼前一黑,想到以后每天被他猫玩耗子一样折磨,恨不能直接吹灯拔蜡。
他没来由地想起苏锦那句话,声音颤抖,前所未有的难过:“……我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于是他想了想,心道:“算了,还是能活一日算一日吧,阿锦太认死理,万一真的惹出什么变故,我九泉之下恐怕能气得活过来。”
他与顾霜迟斗智斗勇,为了喝药的事每日躲到床底又被毫不留情地揪出来,自以为过得将就潇洒,短暂地忘记了日复一日苏锦还没回来的绝望。
唐青崖挂念着的那人此时正在临安一处郊外,拔剑严阵以待,而对面是比他高些的男人。两个人眼看就要掐上惊天动地的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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