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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其凉 完结+番外 (林子律)


  可朝廷为何突然对江湖帮派下手了?
  他这话一出首先和程九歌的目光撞在一起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同一个人——方知!
  秦无端惊惶地看向程九歌,对方显然想到了同样的担忧,沉声道:“先去看看,他若被招安了,应当在这军中才对。”
  人群摩肩接踵,苏锦受不了拥挤,轻身一跃踩着房梁,一阵风似的,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程九歌一拍秦无端,说出了那句恨铁不成钢的经典:“同样是度水浮萍,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秦无端无言以对,只觉得在鸣泉山庄跌跌撞撞跑进他房中时丢的脸这辈子都捡不回来了。
  钱塘大江纵然是寒冬依旧宽阔壮丽,只少了些波澜顿起,看上去平静得多。再往远处入海,就到了另一个不甚熟悉的世界了。
  此时钱塘江边一小支护卫军正严阵以待。个个神情肃穆,守着当中搭起的高台,为着受降准备的,旗子随着烈烈西风被吹得鼓起来,江畔水汽蒸腾,灰白天空与只剩下枯枝残叶的草木,不觉得萧条,反倒显得更加气势磅礴。
  朝廷与东南一带的水贼有过一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时候,利益共享时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看最近烽烟渡乌烟瘴气,倭贼伺机东山再起,一小撮海盗在浙南一带搅混水,闹得几乎民不聊生。
  方知前些年一手努力撑起的和平立刻分崩离析,朝廷面子里子一起撕破,派出新上任的镇护将军从西北来此剿匪。而这位将军也非常争气,仅用了三个月,先是把倭贼彻底地赶出了国土,又杀入雁荡山的山寨中,生擒了烽烟渡的帮主。
  至此,大家心照不宣维系着的庙堂与江湖当中那一道微妙的平衡,立即偏向了其中一边,倒往一个极端——
  镇护将军的喜报传回,金陵皇城中自是皆大欢喜,下令即刻在临安举行受降仪式。而掐指一算,大军从雁荡回来的日子就在今天。
  苏锦蹿上一棵树,借着残叶隐匿了自己的气息,安静地与那树几乎融为一体。树枝离地太高,几乎没什么人会吃饱了撑的抬头看。
  天光大亮,高台四周的人也越来越多。太平的日子过久了,理所当然地忘记了金戈铁马的样子,只是苏锦的位置高,他托腮百无聊赖地看,只觉得这群人有毛病,是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当成猎奇动物瞧个稀奇了。
  他突然为他们可悲,但这些毕竟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众人翘首以盼的凯旋军队终于在未时进了城,一路朝向受降台而来。苏锦吐掉嘴里嚼着的一片树叶,扶着树杈以免自己掉下去。
  气吞山河,沾染了太多杀伐气的将士与平日交手的江湖人全然不同。他们整齐划一,每个人脸上都面无表情,苏锦没来由地想起唐青崖做的傀儡。
  领头骑白马的却是个看上去十分瘦弱的人,三十上下,仿佛承受不起一身甲胄的重量,微微驼着背,目光散漫地四处扫视。苏锦看到他时,却一下子就认出,这人必定习武多年,威压并非刻意在炫耀,而是已经深入了骨髓,若非很有自信的人,断不会如此。
  不像展现出的单薄,他佩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刀,刀背很厚,刀锋却极薄,几乎成了一道雪亮的白线,最特别之处却是,它没有鞘。
  苏锦轻轻从高处一跃而下,动静仿佛鸟儿在树梢停留,旋即他立刻混入了人群中,收敛一身的棱角,变成了个普通人。
  只是他落地的一刻,那将军却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朝他呆过的那棵树上瞥了一眼。
  大军肃穆,受降台上已经准备妥当。
  将军端坐其中,由旁边一位文士宣读降书,一唱三叹的调子,换个内容能去酒楼唱戏。百姓一点没被这调子影响,与有荣焉,兴致勃勃。
  苏锦挤到秦无端旁边,揉了揉太阳穴,秦无端立刻揽过他的肩膀,指向一个位置:“看,那就是方知!”
  他当苏锦没见过,不知道二人在成都打过照面。苏锦木讷地应了一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方知好像一点没受到此次事变的影响一般,也并非他们想象中的一蹶不振,他站在受降台旁边,目光冷淡,正在观看一场闹剧般的神情。他的刀还在,身侧也有两个侍从,没有捆绑的痕迹,甚至不带一点伤。
  但没看见何常,苏锦对这个交手两次的人颇为牵肠挂肚,又环视一周,却并未在俘虏中见到他。心中预感不太妙,苏锦想了想,还是将疑问吞了下去。
  他混在百姓中看完了这一场,一回头,秦无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挤散了。苏锦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预备直接离开——他事多得很,要赶紧去闽浙交界的山中寻黑节草,借此来挽回唐青崖奄奄一息的小命。
  正要溜走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喊:“苏锦!苏少侠留步!”
  人潮涌动,苏锦转过身去,忽然看见了正逆着人群朝向他挤过来的方知。那人大约也不太经历这种你死我活的拥挤,面上显出无比的不自然。
  方知拉过苏锦,两个人从主街道上拐入一条巷子,他蓦地松开方知道:“不太好吧,方护法怎么动手动脚的?”
  方知窘迫道:“刚才实在太乱,情非得已而为,少侠不要见怪。”
  苏锦对他的印象颇为中庸,此刻也不好蹬鼻子上脸,于是往墙上一靠,双手抄在胸前:“既然如此,方护法是找在下有事了?”
  “将军想见你。”
  这话一出,苏锦情不自禁地直了脊背:“谁?”
  方知:“将军想见凌霄剑的传人,他甫一进城就看到你了——苏少侠如今的名讳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都难。”
  苏锦自认半年多来什么动静都没有,被他这话一说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今烽烟渡大势已去,方知八成是被招安了。
  此前秦无端怀疑方知“身在曹营心在汉”,说不定本来就是朝廷嵌入烽烟渡的一枚楔子。但苏锦没想到的是,这镇护将军竟然对江湖事知道的这样清楚,他和方知一点也不熟,与烽烟渡的交集唯一就是何常——
  “何护法呢?”苏锦直视他的眼,没来由地问道。
  方知诧异片刻,坦然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被我一剑杀了,首级送去中军帐,换回了兄弟们无谓的血流成河。”
  苏锦登时无言。
  他想过无数种方知带走了何常之后的事,也许他会被群情激愤的烽烟渡帮众撕碎,或者关入牢狱永世不得翻身,惟独没有想过这好歹也算叱咤一时的半个英雄最终居然充当了某种停止兵戈的角色。
  方知见他表情复杂,笑道:“我花了三年时间坐上烽烟渡右护法的位置,又用了将近十年,革除帮中陋习……结果因为何常那一小撮人,还有炼血蛊的事,简直一朝打回原形,不得已而为之,让苏少侠见笑了。”
  “贵帮内务,我本就不该插嘴。”他听到“炼血蛊”三字时,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什么,道,“我随你去见那位将军。”
  临安没有将军府,一群从东南回来疲态顿显的铁血汉子只得屈尊纡贵地在驿馆中住下,普通士卒则在城外安营扎寨。
  路上方知同他聊了不少,苏锦这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那日在成都府,何常被方知带回去后,还没来得及整顿他和审理炼血蛊的来龙去脉,朝廷军队便发难了。他们起先是冲着倭贼去的,本来没有烽烟渡什么事,但内乱尚未平息,方知收到一封劝降书,立时又更加乱了。
  混乱中何常一个亲信将他从关押之处放了出来,这人已经由于邪功发作,出现油尽灯枯之相,更是神志不清,见人就砍。
  方知将他制服,还没带到帮主面前,索性一刀杀了。把他的头割下来,遣人送去了那边,以示烽烟渡无意短兵相接。
  随后军中来了使者,烽烟渡大小事均有方知一手操纵,他接受了使者的劝降,接着在帮内兵不血刃地使大家平静下来。镇护将军承诺招安之后将他们编入军中,戴罪立功,烽烟渡的草莽英雄们虽然野惯了,到底内心渴望平稳。
  毕竟天下分久必合,自本朝开国至今已经百余年没有刀兵之争了,又有谁真的想看到一个乱世呢?都是被安宁泡大的,平时舞刀弄枪,却不愿意忍饥挨饿。
  方知最终幽幽叹息,眉间沟壑渐深,状似自言自语道:“寨中兄弟当年落草为寇,有的是因为饥荒有的是触犯刑律,烽烟渡早就失去了和丐帮抗衡的地位……人命关天。”
  他到底不问苏锦有没有听懂。
  说话间来到了镇护将军的住处,方知同门外的侍从打了个招呼,那二人训练有素地打开门,把苏锦放了进去。
  “正好温了酒,”当中一人歪歪扭扭地斜靠在宽大的座椅上,伸出来的手指苍白不似活人,听到有人进来却连头都不抬,“可算见到了,凌霄剑。”
  苏锦皱眉道:“我不是。”
  那人兀自在两个小盅里倒满酒,站起来递给苏锦一个。他看清了苏锦的模样,短暂地有一瞬间的愣怔,旋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缓慢道:“你继承了凌霄剑,以后就是凌霄剑,好得很——在下雁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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