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洺洲急切地唤来了画舫的船夫,命他赶紧下水救人,那船夫胆小地推说西湖水深又寒,不适宜下水救人,只命船头调转,开回去捞人。
戴洺洲并未表明身份,无法威吓船夫,只得盼裴云惜这傻子多坚持一会儿,等他们过来相救。薄皇后冷着脸从舱内出来,见远方起伏着豆大的身影,道:“说跳就跳,倒是干脆。以此来证真心,我算是开了眼……”
戴洺洲一想起裴云惜是裴明惜珍视的亲弟,若是他出了不测,裴明惜怕是会伤心欲绝,恨死自己罢。如此他便愈发着急,催着船夫加速驶去。
“公子您瞧,那不是戴公子嘛!”阿萍站在甲板之上,极目远眺,忽的发现了令他惊讶的一幕,“咦,戴公子怎转来转去的,作何呢?”
薄肃微微侧首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黄飞云,低声道:“师父,待我一瞧。”
黄飞云忍不住哼道:“不管何人,怕是都比我这师父要紧。”
薄肃已与黄飞云僵了整整一夜,黄飞云骂他脑子糊涂,净会惹事,还全然不顾他这个做师父的和亲姐姐的担忧,千里迢迢独自跑来临安,只为和一个男人私会,尽失皇族人的身份。
薄肃面对他痛心疾首的呵责,全程沉默不语,黄飞云气的想砸了他的琴,这时他的脸色才骤变,一把夺下琴,道:“师父,您身为琴师,竟如此不惜琴么?”
“你你你……你这是在指责为师?”黄飞云登时吹胡瞪眼,不可置信道,“此琴几何,为师赔你便是!”
薄肃将寄情搂在怀中,定定看着他道:“无价。”
如此一来,师徒二人又是不欢而散,当夜晚饭黄飞云都不肯出屋来吃,薄肃命阿萍送一份去,黄飞云扔了出来,他失了平日的风度气度,被他这个不争气的徒儿搅得心烦意乱。夜半,他听得屋外琴音缭绕,空明回荡,遂披衣起身,开门探究。只见薄肃一人独坐梦池水榭之上,阖眼弹奏。
黄飞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听完了整首琴曲,遂忍不住抚掌,道:“琴技依旧,不错。”
薄肃沉静了片刻,才道:“此琴乃云惜所赠,自是天籁名器。”
黄飞云又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扶着一路的游廊柱子,步履蹒跚地回了房间。翌日,薄皇后的侍女前来请人,黄飞云才与薄肃出府来了西湖。
这船开出没多久,就看见侍女所指的画舫往回开了过来,薄肃站在船头,见戴洺洲平时挺沉静一人,此时手舞足蹈,手指好似指着湖中的某处,隐约在大风中听见他的呼叫声。
“在那里!——快——救人要紧——”
薄肃顺着他的指处,细细往湖中一瞧,好似有某个物体在起伏飘荡,这是……一个人?
阿萍眼力极好,也盯着看了会儿,脱口叫道:“公子,湖里有人!哎哟,有人掉湖里了——”
薄肃紧抿双唇,死死地盯着那个落水之人,一种莫名不详的感觉霎时蔓延心头,船越开越近,他看见那个人的手白.皙修长,伸出湖面挥舞了几下,立即沉了下去,连着整个人都瞬间消失不见!
薄肃的心猛地也跟着沉了下去,眸中一黯,立即向前跑了几步,阿萍还当薄肃怎了,却见他纵身一跃,噗通跳进了水中,往下一沉,又浮出水面,随即奋力地朝那个人消失的地方游去——
“公子——!!”
阿萍吓得顿时瘫坐在了甲板上,他不会游泳,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薄肃越游越远……
随行的侍女见此情况亦是吓得六神无主,赶忙进舱禀报给了黄飞云,黄飞云惊诧万分,遂命船加速驶去。
薄肃在朦胧昏暗的湖中寻见了仍在微弱挣扎的裴云惜,他拼命靠过去拉住裴云惜的手,一把扣住他的脑袋,将嘴中的气息渡给了他。靠着单手和双脚的滑动,两个人慢慢的浮出湖面,裴云惜已是面色发紫,毫无意识。
薄肃环着他的脖颈,拖着他游向画舫。戴洺洲和船夫合力将两人拉了上来,薄肃一上船,立即跪在裴云惜身边,替他按压胸口,弯腰为他渡气。两个人皆是湿透,甲板上淌满了水,密密麻麻的水珠不停地冲刷着薄肃的睫羽,重得他快要睁不开看不清。
“慎言……”戴洺洲立在一旁,神色戚戚地望着他。
而后却是无人再语,只因裴云惜迟迟没有反应,好似断了气一般,薄肃脸色青白得吓人,一直在渡气按胸,眼神甚至是凌厉的。
末了,裴云惜哇的一口将水吐了出来,连咳了好几下,整个人虚弱地眯着眼,薄肃立即将他搂入怀中,不断地为他擦拭满脸的水珠,却不曾想自己也湿得很,根本擦不干净。
薄皇后一言不发地站在后面,她只见过娘亲的葬礼上,见过薄肃如此冷峻,如何惶措的神情……
一群人全然无话地回了柳居。
薄皇后的身份虽是鲜为人知,但当阿萍如临大敌般吆喝下人做事,院内简直鸡飞狗跳。浑身湿透的薄肃抱着大氅紧裹的裴云惜入了屋,请了大夫,便是一整日未再出现。黄飞云陪着薄皇后立在梦池旁长吁短叹,愁得头发都要全白了。
“这都是劫,都是劫啊。”黄飞云摇头道。
薄皇后望着雾气氤氲的池面,面无表情,她脑海中仍在回忆着薄肃将人救起时的神情,太出乎意料,太慑人了。
“肃儿他……如何说?”
黄飞云一怔,随即捋着胡须道:“还能如何呢,娘娘,这小子糊涂大了。”
薄皇后道:“我倒是从未见过肃儿糊涂时的模样,打小他便是伶俐懂事惯了,不爱说,也不贪玩,他愈是这般,我愈是心疼。”
黄飞云蹙眉道:“莫非他此番,不是糊涂?”
薄皇后不语,她是母仪天下的女人,早年进宫,鲜少关护到薄肃,有时召他进宫,太监便道薄肃成日闭关琴阁修琴,不愿出府。她还能拿这个胞弟如何呢,自然是顺着,疼着,由着。
“娘娘,咱们此番赶来临安,不过是想将肃儿带回京城,如今看来,怕是不易。”
“嗯。”
“娘娘?”黄飞云狐疑地看她一眼,只见她望着梦池出神,朱唇紧抿,不知在想何事。
不多会儿,侍女前来,禀报道:“娘娘,该用晚膳了。”
薄皇后这才回神,柔声道:“老师,一起吧。”
黄飞云从她温和如常的声音当中,听出了一丝异样。
“这位大哥,在下是来寻弟的,请通禀一声。”
裴明惜等到夜黑,见裴云惜迟迟不归,裴何氏脸色便是极难看了,说定是去私会薄肃了,非要他来把人拖回来。无法,他只能探着夜路赶来。怎料柳居家丁已全然换人,并不识他,把他拦在了外头。
“现在府上不便,你还是走吧!”看门的下人不客气地赶人,方才阿萍早已交代,一律不见客。
裴明惜便道:“在下乃是……乃是……”他可不是薄肃的朋友,只能……“在下乃是戴洺洲戴大人的朋友,薄公子可能熟识,还望劳烦大哥通禀一声吧。”
下人见怪不怪了:“每天上门一百人,起码有一半都说认识咱家公子,岂不是人人都能见了?走吧走吧,下回有请帖再来!”
几番周旋,裴明惜仍是被拦在门外,他望着这扇曾经出入自由的大门,百感交集,不由感叹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难以捉摸啊。
“何人在外喧哗?”路过大门的戴洺洲负手而立,质问看门的两个下人。
那下人见是薄公子带来的贵客,立即恭敬道:“公子,外头有人想要求见,正要赶他走。”
戴洺洲偏过头来,窥得下人背后被隐藏的一丝身影,不知为何,莫名熟悉,向前快走几步,想探个究竟。
裴明惜从一开始听见他声音起,便僵直不动,无法动弹,双目滞然,唇瓣微颤。
“何人——?”戴洺洲低喃,走到门口,便在一瞬间看见了裴云惜——
而后者早已神似礁石,无所遁形,戴洺洲也霎时愣了,嘴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
“明惜……”
一声呼唤,道出不为人知的柔情与眷念。
裴明惜顿时红了眼眶,他知晓自己许是又要完了。
阿萍胆战心惊地敲了敲屋子的门,捏着嗓子道:“公子,小的送、送饭来了……”
久久,屋中毫无动静,阿萍斗胆地推开门,蹑手蹑脚端着饭菜进屋,生怕扰了屋中那两人独处。方才,大夫进屋诊断过了,裴云惜溺水过久,胸`部还有凉水积压,可能会烧久不退,需好好调养。薄肃那一身湿衣还是阿萍小心伺候着脱换下来的。他自己冻得浑身青白,阿萍瞅着都心疼,见他浑然不觉,又轻叹公子用情太深。
裴云惜不出所料烧了起来,阿萍端进去的饭菜丝毫未动,薄肃守着他,将手伸入被中,十指相扣护着。后见裴云惜烧得胡言乱语,尽说些“不愿辜负”,“一片真心”的胡话。薄肃心下一动,遂解衣上床,将人搂贴在胸口,为他添热。
裴云惜迷迷糊糊烧了一夜,翌日转醒,只见薄肃披衣靠在床前,一手低垂,一手包着他的手,整个人阖眼休憩,悄无声息。
裴云惜登时红了眼,他自是晓得这人守了他一夜,能令他做到如此,他何德何能呢,怕是……唯有将余生投之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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