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在西湖边一曲成名时,钱卉还来找过他,说是想请他去书院担任琴师,他惶惶之下便婉拒了,怕在众多天赋学子面前丢丑,何况这并不是自谦,方摒后知此事,便教训他得意过早,骂了他一顿,挫挫他的年少锐气。
如今站在枫山书院门前,看门的老翁识得他,笑眯眯走来道:“何事把裴公子吹到此处?”
裴云惜恭敬道:“老先生,在下是来寻一位好友,他姓薄名肃,正在书院内教书。”
老翁诧异道:“裴公子竟与薄先生相识,真乃出乎老朽之料啊。薄先生青年才俊,钱老每日都要向老朽夸赞他的聪颖与学识,书院内的学子们亦是钦佩薄先生的为人。”
不知怎的,明明是在夸薄肃,裴云惜的脸皮倒是烧了起来,红个透顶,“如此……说来,薄公子在此处乃是如鱼得水……”
“哈哈,非也,非也,薄先生面上看着,似乎是个喜静孤冷之人,每日下堂便匆匆离去,甚少与学生们交谈,饶是如此仍是……”老翁顿了顿,似乎想卖关子,“裴公子,有所不知,书院内有名换做王琛的学子,他乃家中独子,上有一胞姐,唤作凤姑娘,前几日上山来给弟弟送衣物,瞧见了薄先生,呵呵……”老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是摇摇头,装作无可奈何,其中心中甚是想笑看佳话风月。
纵使裴云惜再迟钝,也是听出了其中的意味,问道:“那凤姑娘如何?”
老翁道:“你瞧身后——”
裴云惜回首,却见山道上有一粉衣倩影袅娜而来,手挎竹篮,面容白.皙姣好,容光熠熠,看来这便是凤姑娘了。
“老先生,身体可安康?”凤姑娘是个爽朗之人,迎面便是招呼,声音脆亮,犹如黄莺。
裴云惜只稍稍打量便移开眼去,怕冒犯人家姑娘。
“这位公子好生面生,莫不是来此求学的?”
裴云惜摇摇头:“在下不过是来访友。”
老翁道:“这位裴公子可是薄先生的好友,凤姑娘不妨认识认识,也好——”
“唉哟,老先生您可胡说些什么呢,嘻嘻嘻……”凤姑娘捂嘴嬉笑,俏皮模样确实惹人喜爱。
恰逢书院的铜钟响了,凤姑娘便和裴云惜一同入内,顺便还聊了几句,无非是薄肃此人如何如何,裴云惜只四两拨千斤地敷衍过去,不愿多谈。
书院内学子下堂,倒是热闹极了,王琛早已瞧见自己的姐姐,奔过来道:“阿姐!你怎天天来此处报道?枫山可不收女子入学,哦,我晓得了,你可是为了咱们的薄——”
凤姑娘一把捂住王琛的嘴,冲裴云惜傻笑,解释道:“我弟弟口无遮拦,裴公子莫要见怪。”
裴云惜微微一笑,道:“令弟性子开朗,好事。”
“阿姐,薄先生被儒尊叫去了,今日`你可见不到他了!”王琛还是憋不住话,一股脑抖落出来,“你可晓得,薄先生的来历,他竟是当朝——”王琛越说越起劲,差点忘了还有个裴云惜在场,又堪堪刹住了,一脸讪讪。
凤姑娘还不明白,追问:“他是什么来历?”
王琛这下又不肯说了,直拉着凤姑娘走,悄悄道:“唉,阿姐,薄先生咱攀不起,还是别妄想了……”
“你这何意,你给我说清楚臭小子……”
两人渐渐走远,裴云惜仿佛瞧见当初自己与裴明惜的对话,只不过,劝自己放弃薄肃的人不是大哥,恰是自己。阶级的鸿沟总是横亘在一些人面前,成为难以跨越的难关,还未曾尝试,便偷偷在心中泄气,规劝自己放弃,别再痴人说梦。
当初的自己,也是如此呢。
想想这一路来,莫非薄肃的坚持与呵护,怕是裴云惜也无法跨越那道天堑,于是,他愈发感激薄肃的付出,爱他的为人。当初的偏见,早已消散在西湖烟雨之中。
薄肃从钱卉的房中出来,天已昏黄,他在走廊上瞧见了痴痴呆望风景的裴云惜,一时诧异,走过去道:“云惜?”
裴云惜慢慢回神,眼中的光彩渐渐聚集,闪耀起来,“慎言……?”
薄肃知他特意来等他,心下一软,迫不及待地拉起他的手,将他拥入怀中,裴云惜吓了一跳,忙道:“慎言,莫要这样,会被人瞧见……!”
薄肃不依他,此时学生们都已走`光,哪里还有人呢,他轻轻吻了吻裴云惜的侧颊,低声道:“等多久了?”
“只一会儿。”
“饿么?”
“有点……”
薄肃拉起他的手道:“这便下山吃饭,今日`你说要回裴府?”
裴云惜点点头:“我爹喊咱俩回去吃饭。”
“怕是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喜事一桩。”薄肃绷着脸,正经道。
这倒是把裴云惜乐坏了,笑他:“那你可多想了,我爹说今日有事,才把咱们喊回去的,我娘可不想看见我们。”
“那便是竹君与你大哥的婚事定了。”薄肃沉思片刻道。
裴云惜又乐了,道:“希望是吧。”
两人携手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去,看门的老翁趁着暮色,使劲揉眼睛,这俩人的手,是……牵着?
路上,薄肃解释了自己为何被钱卉叫去,缘是薄太傅与钱卉曾是朝堂好友,两人一起中的举,入的朝,交情笃深,薄肃来枫山书院甘居为教书先生,钱卉大骇随即便写信问了京中的薄太傅,怎料薄太傅回信大骂薄肃不肖,钱卉赶忙叫来了薄肃问明,于是薄肃说出了自己的因果。那钱卉是个通达之人,大儒胸怀,随即感叹这世间忠孝情义难全,只叫薄肃莫要声张此事,也不再追问。
裴云惜钦佩道:“钱儒尊乃真圣人。”
薄肃道:“圣人多关怀家国天下,儿女私事,不过浮云。”
“看来我们把私情看得比家国天下还重,真乃俗人也。”裴云惜玩笑般地自嘲,惹得薄肃也抿唇笑了,两人路过望湖楼,还包了两袋竹叶酥回府。
“爹娘,我们来晚——”
跨进裴府大厅,裴云惜刚想道歉,却见一桌子人齐刷刷望向他们,气氛顿时凝住了。
裴老爷,裴何氏,裴明惜与戴洺洲,裴玉惜……裴云惜一个个望过去,再最里那位子上,看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二哥……”那人讷讷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惶促,“二哥我……”
数月未见,裴云惜倒是有些不确定了:“是……宸惜么?”
原来今日把他们两个叫回来,竟是因为裴宸惜回来了,裴云惜倒是不曾想到,只见裴宸惜推开凳子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噗通一声跪在了他和薄肃跟前,把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喊道:“二哥!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赌了!若是再犯,就、就……”他抽泣起来,话也说不下去。
裴老爷道:“都落座吧,宸惜你先起来吧,有什么事坐着说,咱家不是官家,又跪又磕的。”
裴云惜想起因裴宸惜的顽劣和逃避,自己和家人吃了多少苦,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三人落座后,裴宸惜哭哭啼啼说了自己的遭遇。
原来他随贺廉出逃,被他拐到苏南的一处小城,两人躲在一所妓院内,贺廉当打手,裴宸惜则是当了小厮,天天挨打挨骂,他这才悔不当初,哭着要回临安。贺廉没给他好脸色,经常打得他下不来床。有一日,趁贺廉不在,裴宸惜终于是逃了出来,他一路乞讨要饭,就这么走了快一月的路,才回到了临安。他想回来认罪,承担一切,却发现债务早已被裴云惜摆平。裴何氏打他骂他,又哭他怜他,裴宸惜这才晓得了家人的好,痛改前非。
一时间,饭桌上很沉默,裴宸惜的悲惨遭遇令家人唏嘘,他能回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裴云惜笑笑,打破无言:“既然宸惜愿痛改前非,何不给他一次机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是吧?”
裴明惜亦道:“此事教训深刻,还望宸惜谨记于心,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裴宸惜见大家都愿原谅他,更是哭得厉害,瘦巴巴的脸上满是泪水。
“那贺廉所在的……你可还记得那座小城的名字?”薄肃突然问道。
裴宸惜唯唯诺诺道:“似乎是……”他报了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地名。薄肃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
过了几日,阿萍来通报裴云惜,说是薄肃邀他梦池赏月。无缘无故的,怎么想起来要赏月呢,如今不过晚春,月亮也不圆呐。
到了柳居,阿萍神神秘秘地退下,说是请裴云惜自己去寻薄肃。
他愈发觉得古怪,于是朝梦池走去,渐渐地,他觉得空中飘来一阵空灵悠扬的琴声,这音色,前所未闻的细腻柔滑,裴云惜越走越快,这琴音愈发清晰,这琴曲亦是扣人心弦,令人痴醉。
水榭里,那人背对着自己,从容淡定地弹奏着,裴云惜不敢扰他,静静地听完了整首曲子,余音绕梁,他回味不断。
薄肃转过身来,凝眸看他:“如何?”
“天籁。”
薄肃勾唇一笑,道:“绿水云汉已失,今日,我便将另一件聘礼赠你。”
裴云惜心有灵犀般,把目光挪到了那把琴上,问道:“它是……飞仙?”
薄肃顿时失笑,伸出手来作邀请状,道:“知我者,云惜也。”
“愧不敢当。”裴云惜牵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坐,两人共抚一琴,水`乳`交融,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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