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惜多日的郁结之情终是烟消云散,裴家不落,他便用今生来偿还梦桥的恩情。裴何氏听闻后,坐在床上又哭又笑,算是回了精神。
过了两日便到了大年三十,临安城灯火通明,红霞盈天。本是家家团圆欢聚之日,裴家因元气大伤,门庭冷落,格外萧条。厨娘都遣了,这顿年夜饭是裴云惜下的厨。他厨技一般,弹琴的手本就带茧,如今又新添几道刀伤。
缺了三人的裴家十分冷清,除了裴何氏,皆是话少之人。没半个时辰,都吃得差不多了。离守岁到夜半还早得很,裴何氏道:“都傻坐着作何,不妨去西湖边的灯会逛逛,图个人气。”
裴老爷赞同道:“咱们家多久没一道出门了?都出去走走吧。等回来,爹给你们包守岁钱。”
裴云惜笑笑:“我都多大了,怎还要守岁钱?”
裴玉惜急道:“二哥不要,我要的,爹!”
裴老爷哈哈大笑:“都给,不许不要。收拾收拾出门吧。”
裴云惜主动留下收拾碗筷,裴玉惜搀着裴何氏走了,裴老爷跟在他们身后,扭头道:“云惜,你也别忙了,快些跟来。”
“爹,你们先去吧,我随后便到。”
一个人耐着冰冷的水洗净了所有餐盘碗筷,裴云惜冻得双手通红,毫无知觉。待他出门,见许多人都向西湖畔走去,他亦顺流而行。幸而今夜风不大,挂在街边的灯笼又大又红,灿若星辰。
追逐玩闹的稚童比比皆是,有的还一不小心撞在了裴云惜腿上,裴云惜趔趄一下,还不忘扶住小童,“小心些。”
那胖乎乎的小童羞赧地朝他咧咧嘴,滋溜又跑没了影。
天地浩大,人潮拥挤,置身其中,却孑然一人。裴云惜心头不免生出几分苍凉。人群越是往前挤,他就越是往旁边靠,末了,一个人立在花灯树下,默默顾盼。寻不见爹娘四弟,亦不想回那空无一人的宅邸。天是愈发冷了,他忍不住搓手。
“公子!快些瞧那盏灯,多逗呀!”
“公子,这摊子上卖的玩意儿小的在京城可没见过呢!”
“公子,瞧这——诶?公子人呢?”
裴云惜望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瞻前顾后,他觉得有些眼熟,长得好像……薄肃身旁的小厮?
不不不,胡思乱想些什么!裴云惜赶忙将冰冷的手背贴在嘴上,企图取暖,天冷把脑子冻坏了,都出现错觉了。
那少年消失在人群中,不多会儿,一抹高大的身影从裴云惜面前闪过,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玉冠高竖,乌发垂瀑,即便未得正脸,也能觉出此人华贵异常。
最要命的是,裴云惜看这人的背影,颇似薄肃,愈看愈像!
今夜真是冻出了病?怎瞧谁都能想到薄肃?裴云惜垂首苦笑一声,暗暗唾骂自己。薄肃远在京城,过得温香玉暖,怎会跑来临安,在西湖边闲逛?
年后又过了十来日,裴明惜带着货队从京城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卸了货,赶忙回府,见家中异常清冷,裴云惜迎了他,将近一月来的变化一一道明。裴明惜含泪道一声二弟辛苦,兄弟二人不禁相拥泫然。一家人围坐一桌,吃了顿热饭,裴明惜只道裴文惜考完先让他回来,自己留在京城等揭榜。
“三弟是怕落榜,无颜面对大哥吧。”裴云惜猜测道。
裴明惜点点头,道:“文惜好胜,又过于多心,怕是不愿他人见到他的落败。”
裴老爷道:“罢了罢了,咱裴家许是没有官运,做不了官,还是老老实实从商吧。”
“爹,我在京城结交了不少货行,都订了咱家的货,除去路途稍远,运输辛劳外,利润颇为可观,不失为一笔大生意。”裴明惜欢愉道。
裴何氏欣慰道:“明惜是真有大出息了,为娘好生欢喜。这些货行,怕是很难打交道吧?京城的商户,都狡诈得很。”
裴明惜脸色一僵,不自然道:“是、是啊……”
裴云惜默默地瞥他一眼,心道,全家只有他知晓,那些商户多半是看在戴洺洲的面上,才肯买他家的货,否则,就凭他家远在临安的货源,有几分优势呢?
临睡前,裴明惜来寻他,细问他家中变故,好重新整饬裴家。两人聊到最后,不免又绕到情爱问题上。
“我走后,你与戴大人如何了,大哥?”
“这……”裴明惜有些躲闪,“依我所言,躲开了他,没几日他便不再来寻我,忘了我。”
“你怎知他已忘了你?”裴云惜不信,“戴大人分明对你一往情深,怎会几日便忘?”
裴明惜有些不耐,他并不想掘开这段他想努力遗忘的回忆,道:“你走后,薄公子来寻你了,云惜。”
“什……”裴云惜本想惊叫,却硬生生憋住了,“这、这与我何干呢?”
他说罢,眼神一溜,看向别处了。
裴明惜笑了:“云惜,你瞧,我们二人分明皆是口是心非,不是吗?”
裴云惜梗着脖颈,非装作风轻云淡,道:“往事休得再提,大哥。”
“分明是你先提,云惜。”
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十全十美之事,裴家少了个五子,却清净不少。裴明惜离了戴洺洲,安心做着生意,打理家业。裴云惜收到了方摒的信,说是三月初回临安,叫他上九曜山打扫屋舍,好迎接为师。
裴云惜费了一日功夫,扫干净了庭院的枯叶,掸清了琴舍的灰尘。待他下山回城,已近黄昏。路过西大街,他见柳居大门洞开,有人进出,不禁讶然。
“这位兄台,这柳居……是有人住了吗?”裴云惜上前拦住一个将要跨入府内的人。
那人狐疑地看着裴云惜:“是啊,早就有人住了。”
“可否一问,又卖给何人了?”
“卖?卖什么,可不是我家公子一直住着嘛。从京城回来都多长时间了!你谁呀你?”
裴云惜瞪大眼,戴洺洲回来了?他竟回来了?!
“那……他在府内?”
那人道:“我家公子常在府上,不怎么出门,诶你到底是何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裴云惜摆摆手,装聋作哑地走开,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骇,若是大哥知晓戴大人回来了,是否会欢喜之极?
不不,先别欢喜得过早,裴云惜想亲眼看见来人确实是戴洺洲,再将这个消息告诉裴明惜。然而他亦不想惊动戴洺洲。远远地望着柳居,他忽得灵机一动,想进柳居唯一的法子,便是翻墙。这自然是他年少时常干的事。翻墙到梦池畔小憩,恍如梦境。梦池的一侧贴着围墙,只此一处可翻越入内。但若不注意,便会一脚滑入梦池。
裴云惜许是过分自信年少时的身手,绕到了柳居后墙,蹬着镂空窗棂,猛地翻到了围墙之上。梦池上白雾缭绕,一派仙境。他一松劲,身形不稳,直直地摔了下去——
哗啦——
梦池里水花四溅,水声震天!
“什么声音!什么东西!——”
“公子——”
裴云惜灌了好几口刺骨寒凉的池水,扑腾了许久才浮出水面,惊得气喘吁吁。待他抬眼一望,池边围了不少人,皆惊恐地盯着他。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裴云惜一听,急忙回首,想见一见戴洺洲,岂料,一双冷傲的眼睛正无声地盯着他——
第二十六章
梦池寒气侵骨,只顷刻,裴云惜已是满脸惨白,双唇发紫。
“将他拉起。”
亭中的那人微蹙双眉,低喝道,隐约透着一股焦灼。
下人们七手八脚拿长杆将裴云惜拖回池边,齐力将他拔出水面,一身的水花淅沥,裴云惜的袍子饱吸池水,沉重异常,他腿一抖,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将他带到我的房中。”薄肃低声吩咐身边的阿萍,遂转身离去。
裴云惜冷得毫无知觉,却神魂游荡,归不了躯壳,他被众人架走时,还在发怔,心道为何他会在此处?他又随着戴洺洲来了?他来……又是游山玩水的么?
待他入了一间满是暖香的屋子,才渐渐收回魂不守舍的心绪。
“将湿衣脱罢,换上这身衣物。”
突然,背后声音响起,裴云惜一惊,转身,只见薄肃仍是神情冷淡地看着他,手中捧着一叠干净素白的棉袍。
裴云惜一时无言,呆呆地望着他。
薄肃与他四目相触,两人皆是怔愣,仿佛眸中有道不明诉不清的纠葛。末了还是薄肃先回神,佯装淡定地将衣物往裴云惜怀中一推,“快些换罢,免得受寒。”
裴云惜张张嘴:“我……”
“放心,我自不会瞧你。”薄肃以为他是羞赧,遂开口慰藉,转身走到碳炉旁,拾起铁钳,拨弄炉火,使得暗红的碳块登时火焰上窜,暖意更甚。
裴云惜躲在屏风后,哆嗦着除下湿透的袍子,褪下黏腻在皮肤上的里衣,他赤`裸着打了个寒颤,但身上太湿,无法当即换上新衣,略略纠结了一会儿,他才踌躇道:“薄……薄公子,可否借巾帕一用?”
话音一落,屋中登时寂静。裴云惜听他不答,暗暗懊悔,早知便直接草草地穿上衣服便是——
“给你。”
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指节修长,掌心中摊着一块叠得整齐的素白巾帕,裴云惜惊诧万分,迟疑着去拿,指尖触到薄肃的手心,两人皆是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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