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一摇一摆地晃出了衙门,裴云惜怔怔地望着他,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拜赌坊的大闹所赐,整个临安城都已知晓裴家欠债难还的事。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叹时运不济的,叹老天不公的,看热闹好戏的,层出不穷。所谓墙倒众人推,裴家已然孑然无依。都知裴府没钱了,买卖茶叶的都不敢给裴老爷赊账,怕这钱有去无回。生意一下子淡了,裴老爷只能回府陪着天天哭闹想上吊的夫人。
裴云惜一路走回去,不少人认出他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即便是听不清,裴云惜也能猜到他们在议论何事。
他路过西大街,瞥见一旁的柳居,大门紧闭,灯笼高悬,心中不禁凄然地想,都怪自己偏见瞧人,将人瞧低了,如今真真是自讨苦吃。
他驻足不动,默默地将怀中的信抽出,又展开看了一遍。信中那人将贺廉的斑斑劣迹一一陈述,有依有据,令人无法驳斥。
原来贺廉并非是什么忠厚老实之人,他在京城游手好闲,成日混迹于市井,仗着亲爹是薄府的一个管事,狐假虎威,招摇撞骗。奈何他外表堂堂,颇能装腔,少有人能捏住他的把柄。飞仙被盗之日,贺管事守的琴阁,那日贺廉上门问他讨要钱财,他斥骂了一顿将他赶了出去。而后贺管事在琴阁旁睡了一觉,醒来飞仙失盗,他被薄肃问责,懊悔不已,气急攻心,便撒手人寰。薄府此时乱作一团,又要找飞仙,又要料理贺管事的身后事。怪异的是,贺廉一日后才出现,趴在贺管事遗体上大哭大闹,说薄府草菅人命。薄肃心下愧疚,送了不少银子慰问他。贺廉得了银子,收拾了贺管事的遗物,离开了薄府。贺管事由薄府出面,葬在了京郊墓地。而后府上有一丫鬟告知薄肃,说飞仙失盗之日,她见贺廉与贺管事争执,两人不欢而散。薄肃心中起疑,再派人去寻贺廉,已无踪迹。他虽心有怀疑,但碍着贺管事的离世,打算不再追究。飞仙虽是他的心头宝物,但人命亦是可贵,因物失人,不可。
【上述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不信,我亦可请家中婢女赶赴临安为我作证。薄肃 亲笔】洋洋洒洒三页纸,裴云惜窥得了贺廉的劣迹,薄肃字里行间并无过激的诋毁之言,就事论事。可裴云惜却已拼凑出贺廉的真面目。回想过往,贺廉时而不自然的神情与话语,确实耐人寻味。他怕遇见薄肃,说薄肃要捉拿他,可薄肃并无此意。又说他爹是遭薄肃诬陷气急而亡,然薄肃也未曾咬定是贺管事偷盗。再想薄肃的为人,他傲慢清高,定是不屑于撒谎。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裴云惜盯着信上的字迹,久久出神,半晌,才悄然地收起信,又塞回了怀中。他瞥了眼柳居的朱漆大门,想起曾经在这里受的屈辱、惊喜、失落、委屈……一时百感交集,暗暗叹一声太傻,世上哪有后悔药呢。他悔悟完毕,埋着头快步离开。此地之事,不堪回首。
然而过了不久,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从城外赶来,停在了柳居门口。
“公子,咱们到了。”阿萍掀起帘子,恭敬道。
官府的判决书一下,裴何氏这下是真晕了过去。几个下人忙将她抬回屋中,请了大夫。大夫只道是惊吓过度,忧思成疾,心病还需心药医,开了几贴养生的方子便走了。
裴老爷坐在屋内,愁眉不展,又无从安慰,裴云惜站在一旁,面色灰暗,轻轻道:“爹,咱家可是走投无路了……”
“云惜啊……”裴老爷摇摇头,“只怪爹管教无方,生出这么个孽障来,祸害一家子人,唉!这么下去,怕是只能交出这祖宅地契,流离无居了!”
“爹万万不可!”裴云惜一听,登时急了,劝道,“这宅子是传家之物,怎能如此卖了?怕是被祖上知晓夜半要来入梦追讨的!”
裴老爷搀着额头,须发几日间已是半黑半白,苍老七分,“临安城中原先与咱们家有些交情的纷纷闭门,摆明了不愿多助,还有谁人可求?唉,患难方见真知……许是咱裴家做人不够厚道,苍天不愿垂怜呐!”
裴云惜暗暗地攥紧了拳头,道:“爹,还有一人可求,许我一试。”
“何人?”裴老爷惊道。
半日后,裴云惜已敲响夏府的大门,临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中,夏府算是最有脸面的。夏家与裴家毫无交情,只不过夏家的大公子与裴云惜私交甚好,这是众人皆知的。
夏老爷恰好在府,听闻裴云惜求见,不悦道:“不见。”
“老爷,可裴二公子说一定要见你。”
夏老爷浓眉一竖,沉思片刻,道:“那你领他进来。”
裴云惜左右手各拎着礼品跨进花厅,恭敬道:“小侄唐突拜访,还望夏伯父见谅。这是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夏老爷上下打量他,见他气色不佳,道:“何事找我?”
裴云惜将礼品递给下人,垂首道:“夏伯父想必已风闻小侄家中一些不堪家丑,在此小侄也不多做隐瞒,还望夏伯父顾念一丝情谊,帮一把小侄。”
夏老爷听他说得直白坦然,竟有一丝欣赏之意,但一想起先前某件极不愉快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拉下脸来,道:“你我之间可谓毫无交情,我亦犯不着费心费力帮你。”
“还望伯父念在梦桥的面上——”
“你还敢提桥儿的事!”夏老爷猛地一拍桌,拔高嗓门道,“桥儿之事我还未寻你们算账呢!”
“夏伯父……”裴云惜一颤,不由得难堪地低下头,“是我对不起梦桥,令他受苦了,此事确是我的过错,夏伯父千万不要迁怒他人……”
“哼,你们合伙威逼我儿嫁给男子,又远走京城,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夏老爷似乎忆起某些憋气的景象,吹胡子瞪眼,喝道,“我夏天威怕过何人?在商界打拼多年,竟被你们这群毛头小子骑在头上!真是、真是……”他气得找不出词儿来形容。
裴云惜惶然道:“夏伯父,这、我何时威逼过梦桥嫁人……?他要嫁给我表哥霍龄,我亦是到了成婚那日才知,事前毫不知情啊!”
夏老爷满是不信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会信你说的?当我不知那霍龄原先要娶的是你?如此这般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将桥儿替去,你们真是好狠毒的心,如此算计他,亏得桥儿与你相交多年!”
裴云惜本就因此事心中愧疚,当下惶惶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道:“夏伯父,您怕是真真误会了……我、我确实不知情啊,梦桥说是自愿去京城打理夏家新开的米行,嫁给霍龄算是得了靠山好办事……这些,皆是我从他口中所知,绝无半分虚假!”
夏老爷一怔,倒是想起来这些话夏梦桥也对他说过,确实半分不假,但这也难消他的怨念,“梦桥此话许是难言借口!你们逼他如此说道罢了。我儿心性闲散,无心家业,怎会突然起意要打理米行?定是你们替他捏造的说辞!”
裴云惜好似浑身有嘴说不清,夏梦桥为何而走,夏老爷该是最清楚的,自己妾室明争暗斗,将亲生儿子斗出家门,还问为何。最怪异的是,夏老爷一直在说“你们”,这“你们”指谁呢?
“夏伯父,我听你一直怪罪‘我们’,我倒是,还有何人?”
夏老爷瞪圆眼睛,顿觉他装傻充愣,气道:“呵,我是不知你何时找了这么大的靠山替你出面,我夏家惹不起,认栽,你们裴家的事,恕我不帮!来人,送客!”
裴云惜急忙道:“夏伯父,我何时又有靠山?如今来求您,您便是最大的靠山了啊!”
夏老爷扭头不理,下人上前来送客,裴云惜绷着头皮不愿挪动,夏老爷嫌恶地看着他,冲他摆摆手,几个下人上前将他推了出去。裴云惜踉跄着往后退,可仍是不甘地喊:“夏伯父,小侄诚心求您!求您帮帮裴家吧!您的恩德我——”他还未说完,就被拉出了夏家大门。
夏府的下人骂道:“好了好了,再喊乱棍打你出去!”
说罢,大门砰然关闭,独留摔倒在地的裴云惜呆坐在大门口。夏府门外人来人往,行人皆是好奇地对着他指指点点,眼神戏谑。
裴云惜木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府门又开了,他欣然地抬眼——
哗啦!
一堆礼盒扔了出来!
夏府的下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又关上了大门。
裴云惜被礼盒砸中,却是浑然不痛,他已然呆滞。今日,他做了君子最不该做的事,下贱求人,卑微低头。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他怎称得上大丈夫?
呵,不过是一介卑贱平民罢了。
坐得久了,寒气入身,裹再多棉袍也无济于事。他伸出冻得没了知觉的手,捞起那几件不值钱的礼品,默默地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夏府的台阶。路边的行人有意无意地瞧他几眼,似乎在嘲笑他的狼狈。
“公子,您不怕冻着?”
梦池的湖面上已结了薄薄一层冰,而池中的锦鲤仍清晰可见,它们自由自在地摆尾游弋,闲适宁静。池边的水榭里站着一人,披着雪白貂皮大氅,面容沉静无波。
阿萍悄然走到他的身边,轻声提醒,怕他受寒。
“无碍,我叮嘱你的事如何了。”
相似小说推荐
-
相见争如不见 (一念平生) 晋江2016-10-25完结“我要是真见过那当朝太子爷,我怎么会不记得?!”初初获取功名的路现这样说道。&l...
-
玉山遗梦 (有枝笔记) 晋江2016-10-12完结“我从未隐了我的容貌,此九涯如何非彼九涯。”薄雾之中,渊九涯自竹林之中缓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