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的水牢在幽冥河的一处分支,依崖壁而建,静水深流,森然幽闭,除了狱卒,无人至此,更像一个黑暗天地。看牢的老孙头每天划着一条小船挨个查看,给每个牢狱中的人送饭,说是水牢,但平时看管并不严,老孙头手下也只有两个狱卒,这个水牢,更像是一个过渡,犯了重罪身上又有法力的,都镇在幽冥河底层层关押,根本不会上河面,河面水牢里关押的人,都是没有法力的幽冥族人,罪不至死,关到时间,都是要放出去的,水牢里也没人喊冤,老老实实数着放出去的时间,日子一长,老孙头和牢中的人混熟了,更加关的闲了。
出见潜音,老孙头心里紧了一下,这个神仙品貌的人,身体薄弱,面色苍白,像是受了重伤,体力有些不支。再细看他,弱不禁风,眼神却透着明亮,面容更是清朗俊逸,老孙头叹气道,可惜了,失了仙力,来到这个阴湿的地方,不知道能撑多久,心里默默念叨,可别死在水牢里就行,他的水牢,都是有进有出的,不兴只进不出,不吉利。
对于老孙头来说,仙界,跟他的生活毫不搭界,这次幽冥王带兵去仙界,打了一天就回来的,据说只是给昆仑壮声势的,素无瓜葛的幽冥和仙界,打不起来的,他也不希望打,十二府王可是折腾了好多年,安稳日子还没过几年呢,消停一下吧。这个神仙贵人,既然只是关在水牢,可见也不是那么要紧,兴许过几日就送回仙界或者过给昆仑,总之,不要在他的水牢有任何问题就行。
老孙头把船摇到潜音的牢门前,眼睛咪咪笑,往里面小声说道:“神仙贵人,我可听说了,你的仙友就要来搭救你了,你可要多吃一点啊。”说话间,把一个菜盒往里面推了推,“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给我说,我这水牢里的人,都是我照顾的,你也直管找我。”
照顾?潜音听了心里愣了一下,不过看这个老头言语和气,一副准备了与人为善的样子,幽冥地界的人,也真是奇怪。
老孙头天天给潜音送口信,仙友要搭救他来了,一定要保重身体云云,越说越真,听得人以为他就是那个负责调兵遣将的人。
跟着老孙头的狱卒叫小宝,生的虎头虎脑,有一天,忍不住问老孙头道,“老爹,你说,他的仙友会来救他吗?”
“当然会来,我的水牢,都是有进有出的。”
“那他的仙友,什么时候过来?”
“你怎么这么着急,关的又不是你们家里人!”
小宝没做声,停了半晌,嘟囔着说道,“老爹,我,我家里人确实有事,我娘病了,我,我能不能告假一段时间,先回去照顾家里人啊?”眼睛一抬,怯怯看了老头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老头屏了口气,没有答话。
小宝犹豫着说出来,“老爹,我知道柱儿哥不会回来划船了,他是去镇上做买卖了,老爹,我一定回来,我是真是家里有事儿,我都想好了,我不在的这会子,就让那个神仙贵人帮着你,我看他人挺好的,你放心,这个地方,我们王又不会来,就每天帮你划个船,没人知道的。”
老孙头白了他一眼,“你看他是好人,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神仙都是好人吗,我看你就是想跟柱儿一起去镇上做买卖,你们都想开溜!”说着拿起桨朝小宝身上打去,小宝站立不稳,稳稳的挨了一板,嚷道:“我不是说他是好人,我是说他是最单薄的一个……肯定打不过你……其他人放出来要跑的,他又不是我们族人……跑到那里都是我们的地方,他肯定不会跑的,老爹,别打了,别打了。老爹,你让我跟柱儿哥去赚点钱吧,摇船太穷了,我就赚两个月的钱,给我娘买药补补身子,老爹,求你了,老爹,求你了。”
“你!”……一时静默无语。
第二日,老孙头走到潜音水牢门前,笑嘻嘻的说道:“神仙贵人,我们大王跟我说了,请神仙贵人每天跟我一道划船,就当活动筋骨吧,天天关在牢里,到时你的仙友来搭救你,你都走不快。”
潜音出了水牢门,“小宝的娘是什么病?”
老孙头脸色一变,“你,你都知道了啊……”
“小宝给你说之前,拜托过我。”
“这……,你答应他了?”
“他请我开一张神仙方子给他娘,但是幽冥界的药材我并不知道和仙界是否一样,只能让他去试试看。老爹,浆给我吧。”
“哎。”
潜音跟着老孙头一起看遍了水牢里面的每一个角落,水牢各处的人与老孙头早已熟识,看到潜音,都诧异的问一声:“老头,小宝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这位新来的狱卒小哥真是好相貌啊,怎么从来没见过,是外乡来的吧?”“小宝娘病了,这个是小宝他堂兄。”老孙头说的很顺,也很真。
潜音和老爹渐渐混熟了,水牢似乎也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阴暗湿冷了,真奇怪,好像已经慢慢习惯这个地方了,还是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在时间中变得习惯呢。到是他的身体,一日一日慢慢复原,连手腕上缚仙索化的银色线圈,因为不再反噬和疼痛,也几乎忘掉了它的存在。
潜音回忆起这几日走过的水道,一幅水牢的地图在他脑海慢慢浮现,直到出现一个空白,“老爹,这里的水道非常蜿蜒,往往在看似没路的地方都有一个拐点继续往前,只是,走到第十七个拐点,明明前面还有一片水域,为什么我们每次都不往前划了呢。”
老孙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压低来了声音,“小宝堂兄啊,我知道你迟早会问,不瞒你说,那个地方,我都没有去过呢,是幽冥王的命令,只有他亲身的随从,才可以走那片水域。”
“是关了什么人在里面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过,那地方又不归我管,要是真关了什么妖怪,我们又打不过,何必蹚这个浑水。”老孙头一脸认真,潜音忍不住微微一笑。
“老爹,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小宝堂兄啊,其实我偷偷划船近过一回,是有一次小宝的水葫芦掉了,漂了过去,我过去捡,接近那水牢大门,我就赶紧打望了那么一眼,那个水牢里面,根本就是一片湖,里面浮着一座大礁,立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就赶紧划走了。”
“你就再也没有去过?”
“我哪里敢去,那次去,也是鬼迷了心窍,那水牢平时无人看管,但是一旦被幽冥宫的人发现,是直接丢到幽冥河底的,你说,谁敢犯这片水域。”
半晌,老孙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宝堂兄,你的仙友到底什么时候来啊?”看潜音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他也不再避讳,开始计算潜音离开的时间和小宝回来接替的时间。
“如果我的仙友不来,恐怕我会一直待在这水牢之中了。直至变成幽冥族人。”
“呵呵,说笑了,说笑了,”老孙头本来就是搭个话,被潜音说的讪讪的,忙又补道,“小宝堂兄,你的仙友说不准现在还在商量怎么救你呢,要我说,大王就不该搀和昆仑和仙界这事儿,你看你在这里这么久,大王不也是没有为难过你吗。”
听了这话,潜音忍不住用手指抚了手腕,有五百年没有用过的缚仙索,朝夕相伴,足矣。
回到水牢,沉沉入睡,梦过三回,耳边隐隐传来琴声,谁这么有雅兴,半夜三更的抚琴,让人不得安眠,潜音辗转反侧,这天音阁琴谱很久没有听过了。明岫,碧霄宫外经常有人抚琴吗,是不是从璇玑宫传过来的……睡梦中的潜音梦回知春坞,琴声仿佛穿云越风而来,越来越真切,在耳畔连绵不绝,一声声,把潜音从梦中唤醒。
幽冥界,幽冥界,是谁在幽冥界抚天音阁的琴谱?难道是明岫来了?不对,不是他的琴声,半梦半醒,潜音的呼吸变得急促,琴声从水面稳稳的传过来,不是梦,不是知春坞,是有人在幽冥界的水牢抚着天音阁琴谱的第三曲,天河落雪。
潜音睁开眼睛,彻底醒来,看着水牢外的暗流,天音阁琴谱在仙界从不外传,也只有仙界之人可听可闻,也就是这里只有他,才能听得见这琴声,也就是这里还有仙界之人,被关在水牢,而五百年来,竟不为仙界所知!或者,或者是谁人来相救,反而被抓?
惊醒之中坐起来,点了烛光放了船,循着琴声,慢慢,慢慢靠近那声音源头,水道曲折缓慢,驾轻就熟,一直停到第十七个拐点的水域。从礁石后面,传来天河落雪的琴声,宁静而哀凉。
曲毕,指尖停在琴弦上的声音犹然在耳,说不尽的凄婉,在空气中,在水面上层层叠叠的荡漾开来,幽冥河流水声潺潺,像是一种安安静静的陪伴。
潜音听过无数遍天河落雪,每一次都是清清亮亮的空灵声音穿云过风,第一次,原来天河落雪还可以这样低回婉转。潜音立在水牢外,小船上,静静的看着最后一个音符的消散,飘落在水面,挽留不住,轻轻的叹息一声。
“这一曲天河落雪实在美妙绝伦,今日得遇,实在有幸。”潜音对着礁石,鞠礼说道。
礁石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美妙绝伦,澈山第一次对我讲这四个字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说着话,从礁石后面出来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眉目灿若星辰,乌鬓如云,明珠缀耳,熠熠生辉,她踩着水面的竹枝浮桥缓缓走来,如同从画中翩然而下,在这水牢中瞬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