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皇帝轻笑了一声,道:“你很怕朕?”
君合身形一僵,忙恢复从容状态,一边布菜一边道:“奴才怕伺候得不周,皇上责罚。”
皇帝笑道:“朕脾气有这么差吗?”
君合忙道:“奴才不会说话,皇上最是仁厚的。”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持箸夹菜。
左星汉理好了奏折又折返回来,进殿后在一旁垂首立着。
皇帝又吃了一会儿,撂下了筷子,左星汉忙转身招呼人进来撤膳奉茶,君合将热茶奉到皇帝面前,皇帝接过饮了一口,放下茶杯起身,君合忙又跟着亦步亦趋的行至寝殿,伺候皇帝宽衣脱鞋掩被放幔,而后缓缓退到门口候着。
皇帝在床上翻了几回身,全然没有入睡的迹象,左星汉却早在门外立着打起了盹。
君合站了许久,也开始忍不住犯瞌睡,从前在庆宁宫的时候,做的都是跑腿出力的活,却鲜少像这样事无巨细的伺候主子,竟觉得比那些粗活还累些。
君合悄悄地挪了挪位置,倚在门边上,阖上眼也开始偷懒,迷迷糊糊正要睡过去的时候,忽听得皇帝一声“君合”,吓得他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应道:“皇上。”
皇帝打了个哈欠,道:“睡不着,讲个故事儿来听听。”
君合一怔,怎的没听左星汉讲过皇帝还有这等毛病,要人哄着睡觉的?一时脑中一片空白,也搜罗不出什么故事儿来讲,不免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皇帝动了动身子,道:“就说说你出宫这几个月的事罢。”
君合一惊,强笑道:“皇上竟也知奴才出宫了几个月?”
皇帝侧卧着身体,背对君合,道:“当日才向斓儿开口要了你,没过一月就上报了你出宫不回,我能不知?”
君合连忙跪下道:“皇上赎罪,奴才并非刻意流连,只是出宫办事耽搁,才晚回了数月。”
皇帝“嗯”了一声,道:“正是了,讲一讲这耽搁的故事儿罢。”
君合转了转眼珠,道:“奴才这回出宫,原是到金陵去查云姑娘的事……”
说着,将晴云的身世半真半假的讲了,说忠慧王对晴云有意,程德嫔也打算为她做主,但她却放心不下失散的堂哥,因此程德嫔派他到金陵去打听她堂哥的线索,却未料走山路时遇到了山贼,还给劫到了寨子中去关了许久,而后想方设法联合被抓去的压寨夫人一并逃出来,两人躲在山里许久不敢乱走,一路靠着山果野兔泉水摸下了山,又将那压寨夫人送回了家,靠着那户人家感谢的一些盘缠,又取道去了琛州,向程伯幼又讨了些路费才得以到了金陵,可在金陵想尽了办法打听也未寻着这位堂哥,又怕交不了差,凡有些线索的金陵周边的郡县也都去一一寻了,终究是一无所获,只得回京请罪,结果到了之后才知晴云早嫁入忠慧王府去了。
“皇上您说,奴才这一趟跑得冤不冤枉!受了这多苦难,却本就是个没所谓的活儿!”
君合诌着诌着,便又拿出了那一副奴才谄媚的样儿,绘声绘色的讲着他与那压寨夫人如何逃离匪寨,她回去家后如何与父母哭成一团,自个儿死活寻不着线索时是如何的束手无措,最后说到一切徒劳时,更是又气又委屈。
皇帝听着,愈发来了精神,待君合说完,笑道:“你这奴才,偏会说嘴!斓儿叫你去金陵寻晴云堂哥,你便真的寻不着不回了?如你所说,十来年都没消息的人,你去找一找,哪里就找到了?便是晴云她也知斓儿此举只为宽慰她罢了,你竟看不出来?明知是一趟无功而返的,偏要自己躲懒不肯回来,还说什么吃苦受累的,当朕是傻的?”
君合听罢,连忙赔笑道:“皇上这话冤枉奴才了,奴才最是脑子慢、手脚笨、口上不会说的,小主吩咐去寻人,奴才哪懂得这些心思?”
皇帝大笑两声,道:“可莫再朕面前耍小聪明,我若看不出你这点小九九,枉坐这二十年的龙椅了!”
君合点头哈腰的笑着,连声称是,皇帝道:“罢了,左右睡不着了,继续看奏折罢。”说罢掀开了被子起身,君合连忙上前伺候。
批阅了一个下午的奏折,又草草的用过晚膳,皇帝再次回到殿中,君合在一旁奉茶研墨,心中纳罕,原来做皇帝的,整日竟无半刻得闲,这成山的奏折如何批阅的完?
原先金杜向他与炜衡讲说皇帝如何昏庸无能、残暴不仁、偏信奸佞、谋害良臣,而今看来,除却他为谋权而设计加害了孙家与蒋家外,却也未见如何无能残暴,纵然其为人薄情,却也是维系后宫之道,而前朝之事,金杜已把持六部,又何谈他的偏信奸佞呢?
想到这一层,君合忽然明白,金杜为何会勾结赤氐、支援海盗,正是为了由内至外皆要搅乱这太平之道。赤氐那一回作乱,险些直逼京城,从军兵的方面冲击大安,东海海盗猖獗,导致沿海富庶一带商贾不敢出海经商,正是要从赋税征敛上削弱国力的根本。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军心民心皆会动摇,而此时便正是夺位之机!
偏偏百密一疏,漏掉了一个装疯卖傻的忠慧王,前征赤氐后剿海盗,将金杜的满盘计划全部打乱,难怪他当日如此心狠要直取贤贵妃性命,一是为削弱皇后势力,二则是为了泄这心头之恨。
君合心中暗笑,金杜机关算尽,铺陈的这两处祸患皆被忠慧王除去,而建元王又打算黄雀在后,立忠慧王为帝,这两次立功反倒使得他登基为王更加名正言顺……
想到这里,君合却又一惊,若他能想到这些,金杜恐怕也不会疏漏,那么廿九之日金杜围困忠慧王府之时,恐怕便不只是做做样子,而忠慧王也铁了心要来救驾,那么难免王府要有一场恶战!
正出神琢磨着,敬事房却有人捧了绿头牌进来,皇帝瞧了一眼,道:“去庆宁宫罢。”
左星汉提醒道:“程德嫔今日才生产,恐怕应早歇下了。”
皇帝道:“无妨,也不必叫她准备,到了门口通传就是,她若歇了便不去嘲她,只看看两个孩子就是。”
左星汉低声应了,敬事房的也便退了出去。
皇帝又批阅了四五章,方撂下了笔,转了转右肩,左星汉给君合使个眼色,君合会意,连忙上前给皇帝拿肩,皇帝蹙眉道:“手太重。”
君合连忙告罪两声,放轻了手上的力道,皇帝转头笑对左星汉道:“还是你手劲儿好。”
左星汉笑道:“老奴年纪大了,伺候不动皇上了,还是得教教这些孩子学会才行。”
皇帝微笑颔首,让君合捏捶了一阵,起身又动了动腰,直往外走去,左星汉示意,君合忙取了披风给皇帝披上,一路跟着行至庆宁宫。
程德嫔果然早睡下了,十一皇子与绮芳公主也憨憨的睡着,不哭不闹。
琼烟领着皇帝一行进了偏殿,乳娘低声行礼问安,皇帝走到摇篮跟前,拿指肚轻轻抚了抚十一皇子肉嘟嘟的脸颊,十一皇子无意识的砸了咂嘴,惹得几人看了都一阵轻笑。
皇帝又转身去看绮芳公主,也抬手摸了摸脸,绮芳公主却蹙着眉歪了歪头,抬手拨开了皇帝的手指,众人更加忍俊不禁。
皇帝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不要吵醒了他们,琼烟含笑低声道:“皇上若怕吵了皇子公主,还是到寝殿去歇着罢。”
皇帝低声道:“斓儿睡了,就不过去了,你们打算几日出宫?”
琼烟道:“小主打算再休养几日,冬月初一走罢。”
皇帝颔首道:“明日朕再来。”
琼烟一路将皇帝一行又送至宫门口,行了一礼,轻轻掩上了门。
君合自听得皇帝说来庆宁宫时便觉不好,果然出了庆宁宫,便信步朝西走去,如是看来定是往歆玉宫去了。
君合跟在皇帝后头,心中脑中拼命地想着主意,如彭太医所说,最早明日才得将替身投入井中,此刻若去了,定是要露馅,但若想阻止皇帝,又有什么法子?
君合私下看看,前处不远是安华宫,因忠慧王出宫建府后,这里只留几个候着回宫时伺候的宫人,此刻主子不在,定已是睡下了,况此处幽静,又是深夜,四处无人经过……君合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他没有把握能三言两语权阻皇帝,但若直接动手却应该是行的,反手敲晕左星汉,再大喊有刺客,趁着皇帝晃神时也将他敲晕,再拖到安华宫去,只说遇刺,应该也可糊弄过去的。
打定主意,君合留意着四处有无旁人,估算着靠近安华宫的时机,缓缓放慢了脚步,一点点错身到左星汉背后,悄悄扬起手刀,正要朝着他脖颈劈下去,忽听得一声门响,惊得他连忙收回了手,撤步闪回原处,在抬头看时,却见安华宫门中走出一人,未知是谁,且看下回:拦圣驾忠慧进直言,哂赤心皇帝驳诚谏。
☆、拦圣驾忠慧进直言 ,哂赤心皇帝驳诚谏
安华宫门忽然大开,皇帝三人皆刹住了脚步,侧头去看时,竟是忠慧王伸着懒腰走了出来,一见皇帝,连忙停下动作,行礼问安,目光悄悄地瞥了君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