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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人间/千金求骨 (肚皮三层肉)


  那天正是隆冬,到处都积着又松又软的雪,一脚踩上去直没到大腿。陆云亭先是听到狼嚎,循声过去,却见白雪上落了一滴滴的血,如红梅,血迹的尽头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脸色又青又白,眉眼上都结了一层霜。一只雪狼死在他身边,肚子上插着一柄剑,想来是要吃那人却没咬着,反而拼了个两败俱伤。
  陆云亭望了师兄一眼,问:“师兄,我们要救他吗?”
  虽是问话,但他已经忍不住流露出了跃跃欲试之意。
  蒋子骞道:“那便救吧。”
  陆云亭喜上眉梢,仍要多问一声:“他若不是好人呢?”
  蒋子骞道:“那便不救吧。”
  陆云亭愣了一瞬,期期艾艾道:“我们……还是救吧,他都要冻死了。世上哪来这样多多坏人。就算他不怀好心,我们也还有师父在,救了再杀也来得及。”
  蒋子骞轻笑道:“看来师弟心中早有主见了,又何必来问我。”
  陆云亭道:“师兄就是爱作弄我。”说着蹲下去,将那人翻了过来,仰面摆好,摸上他的脉搏。
  蒋子骞忽的“噫”了一声,弯腰从那人怀里抽出一个小木牌。木是檀木,牌面上寥寥几刀刻出了一副渔人垂钓的画。蒋子骞道:“他拿着师叔的令牌,我们是非救不可了。”
  他们两人的师叔是寒江钓叟谷怀虚,与唐苍木同辈,却脾气更加古怪。不喜在九叹峰上常住,更爱四处行走,以天地为家。但行走江湖总怕出什么意外,是以当年下山之前,唐苍木给了他三个令牌,嘱咐他遇到麻烦便遣人持牌上山。
  但多年以来,这还是头一枚送回九叹的令牌。
  师兄弟俩一人忙着给师父传信,另一人用枯木捆了一只简简单单的小雪橇,把那昏迷不醒的少年抬上去。待放好之后,那人却突然睁开了凝着霜和血的眼睛,猛地扣住陆云亭的手腕,一遍遍地说:“救我,救我,救我……”他越说越虚弱,最终只剩嘶嘶的气音,仿若嗓子眼破了一个透风的大洞。
  陆云亭从未见过如此惨状,心下恻然。但终究是少年人心性,好奇心重,当下便拍着那人的手背,放柔了声音答:“我自然会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长了张嘴,没有声音,只做出了两个字的口型。
  那两字是卫森。
  日后陆云亭枕着剑入睡,又冷汗涔涔地惊醒的每一晚,都悔恨得不能自已。为什么当初要救了他?为什么不偷偷砸碎那张檀木牌?为什么不趁他伤重给他当胸一剑?
  

第12章
  镜湖的夜很静,不似九叹,总有无休无止的风声与松叶摇动的沙沙声。陆云亭在这静极了的夜里梦一阵醒一阵,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
  自从下了山,他便少有睡得好的时候。
  待夜深露重,窗外传来了三声更响的时候,陆云亭睁开眼,朦朦胧胧地起身。他低声喊:“哑奴。”
  哑奴从床上翻下来,替他点亮一盏灯。
  陆云亭披着外袍,心不在焉懒洋洋地剪了一小截灯芯。灯火亮了半分,映得他苍白的面颊也多了几分暖色。他静默了良久,终于倦倦地抬眼道:“帮我把请小鬼的纸墨拿来。”
  哑奴道:“你病了。”
  陆云亭道:“拿来。”
  房里弥漫着一股潮气。陆云亭见哑奴不动,便沉着脸站起来,打算自己去取。人还没站直,却晕了半刻。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哑奴扶住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你生病了。”
  陆云亭道:“去拿,不能错过时辰。”
  哑奴叹了一口气,将陆云亭按回去,说道:“你要画什么卦?我为你画。”
  陆云亭想,哑奴连这也会画?但他实在太疲倦了,脑袋昏昏沉沉地发疼,只好挥了挥手道:“画雷泽位,完了让我看一眼。”
  哑奴走过去,脚步踩在起了潮的木地板上,便是一声响。陆云亭靠着床头闭目养神,慢慢地听他在行囊前站定,开始沙沙地翻找。然后研墨,落笔。墨香扑鼻而来,熏得陆云亭更烦闷,皱起了眉毛。
  半晌,陆云亭问:“好了?”
  哑奴不语。
  灯芯啵地爆开,陆云亭豁然睁开眼。他连唇色都是发白的,瘦骨嶙嶙地站在窗边,真如鬼魅一般。他望着哑奴,一字一顿地问:“你在做什么?”
  哑奴半垂着头,鼻观眼眼观心,持着金箔纸在灯火上烧。
  陆云亭气极了,摇摇晃晃地一瘸一拐地踱过去,指尖已经备好了催命蛊。哑奴缓缓地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
  哑奴的掌心里有一道疤,又长又硬,硌在他的手背上。陆云亭原已起了杀心,待看清纸上的卦象之后,却又松懈下来。
  待纸被烧尽之后,哑奴方道:“我在遣小鬼缠住卫森。”
  陆云亭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烧的是自己的阳寿。”
  哑奴道:“我又不会死。”
  他说得淡然,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陆云亭道:“我怕你浪费了我的纸墨。”
  哑奴抿起嘴角。
  然后又是沉默。烛火明晃晃的烧,陆云亭得看久了,眼前便只剩一片光斑。他晃晃悠悠地靠回到床头,对着烛台继续出神。哑奴低头走过去,将灯吹熄了。
  哑奴道:“再睡一会儿。”
  陆云亭不想动。
  哑奴将他扶着躺平,还掖了掖被子。陆云亭眨了眨眼,在被窝里歪着头瞧他。哑奴移开眼,低声道:“好了。”
  他自己却不睡,只是走开了,望着窗外的月亮。陆云亭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而悠长。偶有浮云飘过,一丝丝一缕缕遮住了月色。哑奴便稍微低下头,将目光投到陆云亭苍白的脸上。
  过了许久,陆云亭突然呓语一般道:“一条好狗。”
  哑奴一怔,想起白日里青衣人的话,才明白原来说的是自己。他的胸膛急促起伏了一瞬。陆云亭却不说话了,翻了个身,摸到了枕头下的剑,复又睡去。
  翌日清晨,一觉醒来,陆云亭的病竟是更严重了。
  他发着烧,脸颊两侧多了几分不自然的嫣红。人没精打采,却偏偏要不停地使唤哑奴。倒一杯茶,或是烧一壶水。哑奴稍微动作慢了点,他便沉下脸,怏怏地抱着被子坐在床头。
  哑奴道:“我去帮你抓点药。”
  陆云亭道:“不许去。”
  哑奴叹了一口气:“你病成这样。”
  陆云亭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九叹峰上受了惊的满怀戒备的松鼠。哑奴在身侧蜷起手指,目光也变得柔软了。陆云亭开口,话里却带着刺:“你要是趁我生病,偷跑了或者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情呢?”
  哑奴道:“你不是早有手段吗?”
  陆云亭呆了呆,问:“你知道?”
  哑奴道:“我知道。”
  陆云亭问:“你何时发现的?”
  哑奴抿了抿嘴角:“你第一次让我做那事的时候。”
  陆云亭轻声道:“是了,你连催命蛊都认得,我暗中给你下蛊,自然瞒不过你。可你既然认出来了,为何还要继续做下去?”
  哑奴默然了良久,方道:“你买了我。”
  “就凭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
  陆云亭合上眼,又笑了出来:“我那二十两银子你又没拿到半分,胡扯。再去给我倒杯水。”
  哑奴兑了点冷水,让杯中温度恰好暖而不烫,再端给陆云亭。陆云亭接过来,却不喝,只是用指尖在杯壁上摩挲。哑奴也不催他。他望着杯上腾腾的热气,又道:“你这是在怜悯我?因为昨晚听了我说的故事?”
  哑奴道:“不是。”
  陆云亭问:“你从前被卖了多少银两?”
  哑奴道:“多的五两,少的一两半。还有时候是被捡回去的,我……我曾经疯疯癫癫过了许多年。”
  陆云亭嗤笑:“我知道。做活偶本就是逆天改命的事,你现在还能谈吐行动如常,已经算是幸事了。”
  哑奴不做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昨日与白袍人打斗时,曾被剑刃划出许多条长而深的伤,现在却连痂都落了,只剩一道道泛着粉的新皮。陆云亭戳上去,将新皮按得发白,道:“你的伤好得挺快。”
  哑奴道:“是比你的病快一些。”
  陆云亭低低哼了一声。
  哑奴抽回手,安慰他:“你继续休息,我还是去帮你抓点药。”
  陆云亭靠在床头,怔怔地想,这句话倒真像师兄的语气,但师兄又哪来这样哑的嗓子。这种思绪上了心头,他便更没心思吃药了。哑奴拿着钱袋,已经走到了门口,陆云亭唤他:“慢着。”
  哑奴将手放在门背上,没走过来,只回头看他。
  陆云亭道:“过来。”
  哑奴叹了口气,慢慢地走来,按陆云亭的意思在床边弯下腰。陆云亭碰了碰他脸上的长疤,道:“我应该是能让你的脸复原如初。”
  哑奴颤了颤,脸颊绷了一瞬,仿若多年以来的旧伤又疼了起来。他涩然道:“不必。”
  陆云亭轻笑:“为什么?你现在这么丑。”
  哑奴道:“以前也很丑。”
  陆云亭道:“总不会比现在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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