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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人间/千金求骨 (肚皮三层肉)


  等纸烧完,他问道:“这是第几日了?”
  哑奴道:“第五。”
  陆云亭望着自己的手指数了数,复又点了点头。
  哑奴问:“你的病如何?”
  陆云亭道:“好多了,只是又有些饿。”
  他的饿与旁人口中的饿不一样。哑奴叹了口气,扫尽指尖的香灰,坐在床边探他额上的温度。陆云亭嗤地一笑,将他的手拂开。哑奴又要碰上去,陆云亭抓住他的手,开腔道:“让我看一眼你的命线。”
  哑奴道:“我又不会死。”
  陆云亭摊开他的手掌。在斑斑驳驳的刀痕之中,一条命线被划得只剩寸余长。陆云亭道:“命线被烧太短了,还怎么请得到小鬼。”
  哑奴抿了抿唇:“那我便等天明再延一延好了。”
  陆云亭道:“等什么天明。”他从枕下摸出一把小刀,就着摇摇晃晃的烛火,在哑奴的掌心比划。哑奴指尖微微动了动,看了看陆云亭的发顶,没有出声。刀戳进手掌,仿如刺进了一段朽木里。陆云亭用指头挤了挤,才渗出一些血来。
  他的头发被睡得乱蓬蓬的。哑奴垂着眼,将自己的目光缠在了一缕翘起来的发丝上。
  陆云亭画好了线,将刀正反都擦了擦,又收起来。哑奴流的血本就没多少,再过了一会儿,就结了长长的痂。陆云亭看了看,道:“好了。”
  哑奴道:“多谢。”
  陆云亭嗤了一声,悒悒地放开哑奴的手。不等哑奴缩回去,他又反悔了,重新抓过来,带着那只手伸进自己的衣裳里,用那道长痂来摩擦自己胸膛。那儿的皮肤是最细嫩的,常年不见光。他把哑奴的新疤按上去,像之前按着刀锋,切进肉里。哑奴的疤磨得他的乳尖颤巍巍立起,他闭上眼睛,舔了舔唇,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哑奴动了动,道:“现在太晚了。”
  陆云亭道:“明天还能再睡。”
  哑奴道:“明天卫森会来。”
  腹间那只又渴又饿的馋虫被压下去了,陆云亭仰起脸,望向哑奴。
  哑奴道:“小鬼缠了他五天。第三天的时候,他从东海动身,现在离镜湖不过半日路程。”
  陆云亭缓缓问:“小鬼告诉你的?”
  哑奴道:“是。”
  陆云亭死气沉沉地看着烛火,忽的又笑了。脸皱成一团,笑声难听得像哭。他拍开哑奴的手,一瘸一拐晃晃悠悠下了地。脑袋依然昏昏沉沉,他扶着桌子,半晌,才研墨落笔,在纸上划出一个弯弯曲曲的符。
  他找卫森找了多年,哪有这么轻而易举。
  哑奴道:“我没有骗你。”
  陆云亭道:“我要自己问。”
  他瘦而苍白,唯有眼睛里映着两团烛火。哑奴对上那样的眼眸,被扎了一下似的移开。陆云亭用发抖的手指拈起那张纸,在灯上烧开。
  夜色沉沉,窗外响起了沙沙的风声,伴着零星的鸦叫。
  他泥塑木偶一般站着,直到火烫了指尖,才颤巍巍退了两步,倒在木椅上。
  许久,陆云亭喃喃道:“卫森要来了。”
  他扑灭烛火,伏在桌上放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满脸的泪。这个笑也是苦的,像那夜哑奴带着苦味辗转吻他。陆云亭把脸胡乱埋在衣袖里,心道,等杀了卫森,我便可以去找师兄了。
  

第18章
  当年卫森上了山,九叹峰顶多了一个人,却也没变多少事。
  唐苍木更爱对着陆云亭吹胡子瞪眼地骂,骂他人又蠢又懒又不知上进,学了五六年的剑还比不上卫森半个月的进展。陆云亭抱着琴远远溜开,笑道:“他习他的剑,我弹我的琴,各有分工,不是刚好?”
  唐苍木捶足道:“胡闹,胡闹!逆徒,逆徒!”
  卫森伶伶地站在雪地上,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唐苍木,又看了看陆云亭。蒋子骞也笑了,温言宽慰他道:“不管你的事,云亭性子顽劣,让你见笑了。”
  卫森道:“唐老前辈
  可是生气了?”
  蒋子骞道:“师父总是在生气, 你习惯了就好。”
  卫森强颜笑了笑,垂眸道:“家父生前也是如此性子。我……”
  卫森自称被仇家屠了满门,带着一点希望踏着茫茫白雪上山,还差点将自己的人命葬送在雪狼口中。他装得那么真,总是怏怏的,说到父母时,便低下头。于是唐苍木师徒三人也小心翼翼地对他,生怕戳到他的伤心处。
  蒋子骞正了色,伸出一只手,在卫森肩上握了握。他想了想,道:“生死自有天数。令尊令堂行善积福多年,来世必有好报。”
  卫森静了静,道:“来世。”
  他偏了头,用剑尖在雪地上一圈圈地画,出神地道:“来世太远,有些恩怨,还是今生了解比较好。”
  蒋子骞道:“也是。你持有师叔的木牌,日后有什么我们能帮的,直接说便是。”
  卫森道:“多谢。”
  松柏枯枝在他脸上投下深一道浅一道的树影,神色也看不真切。唐苍木与陆云亭的笑声骂声越发的遥远。蒋子骞在卫森肩上又拍了拍,也踩着松软的雪走开。卫森还是站在原地,影子被光晒化了,融在雪里,洇成一大片狭长的墨色。
  陆云亭忽地睁开眼,哑声问:“几更了?”
  哑奴道:“刚过四更。”
  陆云亭复又阖上眼,倦倦地继续睡去。哑奴帮他拉上薄被盖好,待呼吸变得长而深的时候,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条手臂,将陆云亭揽朝自己的方向揽了揽。
  陆云亭哼了一声,又静默地陷入梦乡。
  九叹峰后来又过了些日子。雪化成了满地泥泞,桃枝抽了新芽。乍暖还寒的时候,淅沥沥下了几场雨。陆云亭与蒋子骞连夜为灯笼套上防水的油纸,到天色欲晓,东方渐白,微光笼上山头,映出了唐苍木的屋前跪着的一个人影。
  是卫森。
  他弓着腰,身体深深地佝偻了下去,像被大风刮歪了的树。这阵势吓着了陆云亭。陆云亭扯了扯师兄的袖子,又努努嘴。蒋子骞大步踏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卫森摇头,默然不语。
  蒋子骞道:“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师父也不爱看人跪着。”
  卫森道:“唐老前辈生我的气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涩,仿佛喉咙也被春雨浇锈了。陆云亭忙宽慰道:“师父也天天生我的气。过一夜就好了,你先起来再说。”
  卫森道:“这是唐老前辈在罚我。我太贪婪。”
  陆云亭与蒋子骞面面相觑。
  卫森苦笑了一声,垂下头没头没尾地道:“我自上山以来,也确实叨扰了不少。养好了伤,还学了些剑。时至今日,也该下山了。让我再跪一跪,日后江湖路远,再想聆听唐老前辈的教诲,也没那个机会了。”
  谁也拦不住他。他背着日光,对唐苍木的门扉工工整整磕了三个响头。
  陆云亭再醒来的时候,耳边还响着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咚咚的闷声。
  三个响头。
  许多事情,都要到了回想的时候,才能看得明白。卫森做得一手好交易,用区区三个响头,换来了两条半的命。
  陆云亭疼得抱起了被子,蜷成了一团。哑奴抚过他的背,沿着脊椎骨一节节顺下去。他的手大而暖,把身体里的寒意慢慢熨开了。等伤腿的痛劲过去之后,陆云亭轻轻吸着气抬起头,低声问:“什么时候了?”
  哑奴道:“还能再休息两个时辰。”
  陆云亭推开他,道:“不休息了。卫森要来,我得先做一些准备。”
  

第19章
  卫森来的时候,刚过正午。小二伏在桌上小憩,只有一个老瞎子坐在楼梯边,拉着二胡,颤巍巍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唱,音似破锣,每一转都把唱词拉得悠长:“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卫森扬起眉毛,提剑走入门里。
  二胡调子一变,如断了弦一般扯出一串裂帛音。老瞎子又唱,带着浑浊的痰音:“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卫森长高了一些,也壮了许多。当初他上山的时候,还是个十八九岁瘦骨嶙嶙的小少年。旁人从背后接近他,他都要抖一抖,又戒备又害怕地睁大了眼。几年过去了,他看上去倒是活得不错,面色红润,明知客栈里有等着自己的陷阱,却步伐平稳,气定神闲地一步步踱进来。
  老瞎子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
  卫森绕过小二,在老瞎子身前蹲下去,仰头问:“眼睛都瞎了,还如何品竹?”
  老瞎子不理不睬,自顾自地哼鸣:“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踘、会围棋、会双陆——”
  卫森微微笑起来。
  老瞎子深吸了一口气,放声用漏了风似的嗓子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念到手字的时候,卫森突的拔剑。他的剑又短又小,像一柄匕首。这一剑从上至下,角度刁钻,直戳胸膛。日光映在刃尖,又明晃晃地朝老瞎子脸上折起。若他是个双目完好的人,此时此刻必定会被晃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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