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杨牧晨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
☆、八十一
暴雨前并不是毫无征兆的。空气会变得潮湿粘腻,有风但依然闷热难当。我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鬼天气。
“你书稿整理得怎么样了?”
我一愣,完全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他就像往常那样询问起了我手稿整理的进展,仿佛今日所流的血、所受的伤都是假的,这些蜂拥而来手持兵刃的禁军更像是戏台上的一群戏子,就连身份敏感的郁霖也被熟视无睹,仿佛是个无足轻重的看客,或许对他而言这所有的一切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我之前对阿缜大闹禁宫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杨牧晨竟显得毫不在意。
我震惊地看着杨牧晨,因为同为伽戎人的关系,他同阿缜一样,眼珠的颜色要比我们稍浅一些,可是,同样如此澄澈的眼睛里却见不到一点温度,像是渐渐贫瘠的荒野随着最后一朵花凋谢、最后一株草枯萎而变得没有半点生气。
“陛下,”我跪了下来,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还能听到一声闷响,“小人身无长物,又是一介布衣,却承蒙陛下垂青命我得以整理冯相手稿,小人每日都诚惶诚恐,不敢有半点懈怠,也从中受益匪浅,小人对陛下心怀感激。今日霍缜私闯禁宫,却是因我而起,他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更不敢对陛下有任何恶意,只想将我带走而已,小人是西津子民,不愿前往东泠,更不愿和霍缜分开,郁小王爷此前有些误解,我已向他澄清。无论陛下如何处置霍缜,鹿鸣愿意同担。”
“不要……”阿缜对着我摇头,目光中充满了焦虑与急切,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可伸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却依然十分有力。
杨牧晨突然蹲了下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他冷不丁地开口,“你说这么多,孤问你的回话呢?”
我整个人一僵,背上全是冷汗,他看起来并不高兴,阴沉得可怕,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今日的还……还没有做完……”
他冷漠地注视着我,说道,“何人说要让你去东泠的?”
闻言,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再看看阿缜,这傻小子终于回过神来,思忖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给杨牧晨叩了个响头,“是霍缜莽撞了。”
杨牧晨冷哼了一声,他转向郁霖,语气显得十分不屑,“冯幻的遗骨?可笑,竟然用几把死人骨头来要挟孤?一个黄毛小儿也敢同孤谈条件?随你把他煮了、烹了,孤都不会在意。是他自己要寻死,好啊,不想活了,那孤就叫他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杨牧晨放声大笑,我皱紧了眉头,他这莫不是由爱生恨?可为何言语之间除了怒意之外,更多的是无法抑制和隐藏的悲恸。
在他的笑声之中,不知何处突然有人说话,那声音忽近忽远捉摸不定,听上去却格外耳熟,“他三年前就已经死得干净彻底了。现在,只剩下一小撮骨灰了。”
“谁?什么人?!”
“杨牧晨,你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我闻言大骇,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一张脸,果然,只听杨牧晨道,“孙行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在场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脸色大变,那些禁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不再将矛头对准我们,纷纷四顾张望凝神屏息,显然“孙行秋”这个名字远比我和阿缜危险了许多。
“大胆逆贼!竟敢直呼陛下名讳!还不快快现身,留你一条全尸!”
孙行秋哈哈大笑,不远处有酒坛砸碎的声音,我们连忙循声望去,只见有个人正坐在那枝叶繁茂的大树上,那人穿着一件像是洗不净的灰色袍子手上还抓着一坛子酒,咕咕喝得十分痛快,我定睛一看,果真是孙行秋。
“阔别三年,上京闻香坊的君莫笑还是那个滋味,够烈,哈哈哈!”
我心跳如鼓,孙行秋还是朝廷缉拿的要犯,就连郁霖都要他的项上人头,前不久的易阳军哗变,苍那关失守都与他脱不了干系,虽然我已知是云城太守在从中作梗,也将此事如实禀报给了陛下,却未见陛下有任何动作,既没有下令彻查,也没有解除对孙行秋的通缉令,想来他还是不信我。在这种情况下,孙行秋竟然冒着被人认出便会被当场斩杀的风险在东泠派人来谈和的节骨眼上回了上京,前几日被人发现,整个上京都加强了守卫。
“皇帝陛下,我孙行秋愿意老死边关,可这次回京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替易阳军的兄弟们讨回个公道洗刷冤屈,谈和之前先来把我们的账算清楚!众所周知,苍那关的物资都是从云城运配,可是云城太守克扣粮饷,连过冬的冬衣都迟迟不肯给将士发,都说他是宁察郡王的幕僚,可昧下来的钱粮既没有孝敬上京城里的郡王爷,自个儿也没全贪了。我心里头还在纳闷,没想到,当真是没想到,这吃里扒外的太守竟和东泠的郁小王爷暗度陈仓了起来。”
郁霖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孙将军真有趣,只是书念得太少,乱用词。”
我皱眉看着他,完全想象不到这一出在我西津边城蛰伏多年,甚至将苍那关收入囊中,险些攻入西津狠狠反咬的戏码竟是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所为。
孙行秋笑了起来,“只可惜,冯幻死前早已在边关作了布置。你占了苍那关却是一座空的关隘,难以久守,虽有强兵利刃可惜粮草不济,尽管昆稷山我的烈风军旧部伤亡惨重,但云城还有从苍那关退守的易阳军,你便只能出这些下作的招数令朝廷以为易阳军已经叛变,退不可退,进不可进,否则你会来上京谈和?还冯幻的遗骨?你竟敢拿他来消遣人?!今日你当你还能回得了东泠吗?!”
郁霖脸色慢慢变了,口气凌厉起来,“孙将军这是在威胁我。我这次只带了两个人来而已,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转而面对一旁沉默已久的杨牧晨,激道,“爃王,郁霖奉我东泠吴王旨意带着诚意来与西津重修旧好,以免生灵涂炭。难道您任凭一个在西津通缉数年的钦犯在此胡言乱语,搅乱两国交好吗?到底是谁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杨牧晨连眼角都没施舍给他,只是紧紧盯着孙行秋,问道,“冯幻在哪里?”他见孙行秋皱起了眉头,冷笑了一声,“躲了三年了,孤对你们没有赶尽杀绝,就是想要等他哪天想通了自己回来,没想到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他的笑凝在了嘴角,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连忙抓住了身边的阿缜,暗叫不好,杨牧晨看上去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有时像是知道冯幻已经死了,有时却又表现得像是冯幻只是为了隐遁而找了个借口。
杨牧晨猛地夺过身边禁军兵士的角弓,拉满弓弦,一箭射向了孙行秋,怒喝道,“禁军听令,抓住孙行秋者赏银一千两,加升三级!”
☆、八十二
场面一度混乱,我被阿缜拉着避到了一旁,看不到具体的情形,只知道孙行秋应该是受伤了。整件事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我看着那些禁军们纷纷冲向孙行秋,只觉得事情的发展极为荒诞。
“我们……”
我最清楚不过阿缜的性格,他受伤不轻,却一直强忍着,我心急如焚,示意我们先回去找大夫把背上的伤口处理了上了药再说,可他听到我说话立刻转过头来冲我摇头,“先别出声,小心刀剑无眼。”
他直盯着郁霖的一举一动,见他似有逃遁之意,立刻追了上去,我步步紧跟,只见阿缜拦住了郁霖的去路,“何处去?”
郁霖微微一怔,笑道,“当然是往来处去。”
“你走不得。”
“我为何走不得?”郁霖歪着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上去正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一派天真,我看在眼里却感到十分别扭,他瞅了瞅我,撒娇道,“鹿哥哥,你朋友不让我走,那我就留下来陪你吧!”
我无言以对,阿缜却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记得你,在昆稷山。”
郁霖盯着他的脸慢慢收敛起了笑容,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脸,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今日应该会有一场阵雨,不然不会如此闷热,令人喘不过气来。我发现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们,他们全去追孙行秋了。虽是在禁宫外,但这里人迹寥寥,大批禁军离去后复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日光照着红墙朱瓦,婆娑树影送来一阵混着酒香的暖风。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他转而面对我,道,“我以为你还在昆稷山受苦呢,看样子我应该是错过了不少事,不过这样我倒也安心了。尽管你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你要不要和我去东泠?这次不谈条件……”
他话还没有说完,阿缜便朝他走了过去,脸色十分难看,我慌忙将他扯住,对郁霖道,“不,我不会去任何地方的。”
听完我的话,郁霖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吹了一声哨子,他那两个随从便像是从天而降似的落在了他的身后。阿缜立刻挡在了我的身前,那两人功夫极好,否则离得这么近不会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