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木制的梯子上就响起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那人步子又重又急,却是我极为熟悉的。果然,眨眼间的功夫,那高大的身影就立在了楼梯口。
“跟我走。”霍缜拉起我就要往楼下跑,我都还没来得及问清他明明今日不在皇城中值日为何会出现在宫中,便看见了楼下倒了一地的人。
“他们只是昏了,半柱香就能醒。”阿缜头也不回,拉着我跑出了书阁,直往离这儿出宫最近的琼华门跑,“我来时没有惊动禁宫里的侍卫,但这会儿恐怕也都该知道了,要来捉我们了。琼华门外有马车在等我们,来不及带多少细软,我们先出了城再说。”
“到底出什么事了?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我几乎是被他生拉硬拽着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隐约听见后头有追兵追来的喧嚣声。
他没有回答我,像是一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野兽朝着唯一的出路狂奔。我又气又急,“硬闯禁宫可是死罪,你不要命了吗?”
他飞快地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竟是不再掩藏的熊熊怒火,“若把少爷送去东泠,还不如、还不如就这样杀了我!”
他的情绪如此强烈竟令我产生出了一丝惧意,他的手像是铁钳似的抓住我,我的手腕处已被他捏出了一圈青紫,可是我却没有感到痛楚,因为他的话对我的冲击更为猛烈,“谁要把我送去东泠?谁同你说的?我为什么要去东泠?!阿缜!”
霍缜猛地一顿,我被那股冲力带着直往前跌,被他在腰上一揽才没摔倒。我粗喘着气抬起头,只见前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察郡王夷岚珣,而他的背后,正是紧闭着的琼华门。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小声问阿缜。
然而回答我的却是夷岚珣。他冷笑了一声,笑容满是轻蔑,“自然是来捉拿擅闯禁宫的霍缜。你同他在一起,想必是他的同伙。这里还是西津,就算你是郁小王爷指名道姓要的人,本王也决不饶你。”
他的话犹如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我木楞楞地开口问道,“郁小王爷?”
“没错。除了此次停战谈和之外,禄察乙越向他讨回冯幻的尸骨,郁霖开了三个条件,一是西津退至苍那关内,百年内不得入侵东泠;二是要孙行秋的项上人头;第三,便是要找一个在昆稷山营牢里叫鹿鸣的人,说要将他带回东泠。只怕这第三项,是他的私事吧。”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根本没有必要骗我,更何况阿缜如此疯狂激烈的举动已经从旁印证了此事。
“束手就擒吧。”夷岚珣目光直逼阿缜,大有要在此刻将我们之间的新仇旧恨统统清算干净的意思,我猜想他根本就不打算只是生擒我们两个。
“阿缜。”我抬起头,看见霍缜正望过来的眼睛,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静无波却也坚决得没有半点动摇,“不管今日是生是死,我都不要离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得不要不要的,所以这章更得有点迟了,争取本月完结!
☆、八十
直至夷岚珣出手,我才发现他的身手竟然十分好。两人均是赤手空拳,拆了百余招仍未分出胜负,阿缜从他手里讨不到什么便宜,可是他想要擒住阿缜也绝非易事。
“你先走。”
这种情况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帮不上他什么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若是夷岚珣耍奸抓住了我,那我们两个谁也走不了,于是我立即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便朝他原定要带我走的琼华门跑去。
门口侍卫不少,但看上去都平静如常,恐怕是阿缜入宫大闹一通的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我放慢了步子,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平日里我偶尔也会从这扇门出去所以还是有些眼熟的。守门的侍卫在照例验过我的腰牌之后,便随口攀谈起来,“今日公子怎么走得这么早?”
“我有些不适,便向主簿大人告了假。”
我心中焦急又担心阿缜脱不了身,只能强颜欢笑,耐着性子应承了几句寒暄之后方在他们的注目下得以迈过皇宫禁城高高的门槛。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有人打了一声招呼,“好久不见。”
那声音听起来已经没有一点青涩的感觉了,语气冰冷得就像是东泠夏泽里终年不化的冰雪,我僵硬地转过了脸,眼前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华服少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陌生人,除了那张脸上还依稀是我记忆里熟悉的眼眉。
“不会已经不记得我了吧,鹿哥哥?”他倏地咧嘴一笑,笑容温和,口气像是在撒娇又像在嗔怪,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可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笑便如面具一般忽地被撤下了。
“林愈,我不能和你去东泠。”
我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叫他“林愈”也只是希望这个名字能让他看在当初那点同我在昆稷山相处的情谊而放我一马,其余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不叫林愈。”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将我那点希望彻底打破,“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夷岚珣报仇吗?你跟我去东泠,我给你他的人头。”
我倒吸一口冷气,“所以,现在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交换了吗?”
“你只须回答,还想不想报仇?”
重重白纱雪衣在这燥热的天气里看起来是如此繁复,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闪耀得令人无法直视,他的话像是从冰川深处传来的古老咒语直击我内心深处的欲望,我怔怔地看着他,十分明白他给我回答的时间并不多,而我必须迅速斩钉截铁地回绝他的条件,可是此时此刻我竟开不了这个口,我还是无法放弃继续恨夷岚珣,也无法放弃任何报仇的可能。但是,至少我是清醒的,我心中强烈地意识到答应他将会令我后半生都在后悔中度过。夷岚珣已经毁了我至今为止所有美好的回忆,但他不能继续毁了我的一切,如果在昆稷山的时候,报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那么此刻显然已经不是了。
“可我不相信你。”
他笑了,“难道你相信杨牧晨吗?”
我摇了摇头,“我谁也不信,如果我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报仇,那我宁愿不要报这个仇。”
他有些惊讶,“你变了。”
“你又何尝不是?”我顿了顿,又道,“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你,只是我一直错认了人。”
郁霖笑了一下,显得十分无奈,他还如此年轻,这样的表情并不适合他。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尚不知愁与恨是何滋味。
“你若后悔,随时可以来找我。”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可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要强迫我的意思,“不过我五日后就要回东泠了。”
这回终于轮到我笑了,我没有点头,只是说了一声感谢。
身后的大门忽然再度开启,从门里直挺挺地摔出一人来令我大惊失色,阿缜背上中了两箭但被他折断了箭枝,身体上只留下两个短短箭镞,我将他扶了起来,竟摸到了满手的血,反倒是他着急地问我,“怎么还没有走?阿宇呢?”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郁霖。他下意识地将我往身后藏,这动作让我说不出的难过,不停地安慰他,“阿缜,阿缜,没事的。”他深色的皂袍看不出流了多少血,可是他此刻连站立都有些困难,半边身子完全依靠着我才能站稳,我揽着他的腰,扛起他的手臂,“阿缜,没事的,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
我回头看了一眼直奔我们而来的禁军,乌压压一片像是漫天布地的网,我按着阿缜的伤口阻止血继续流,问郁霖,“你真的有冯幻的遗骨吗?”
少年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禁军已将我们团团围住,那些尖锐的银制枪头全都对准了我和阿缜,在他们之后,还有弓箭手严阵以待,而不出我所料,西津的君王也站在那里,从不算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他显然也能清楚地听到我的这个问题。
我想今日在场一定会有不少人认为我和霍缜必死无疑,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如此以为。
“冯幻三年前死在东泠,然而有人说他与烈风军皆是逆贼,因为没有陛下的命令,无人敢为他收尸……”我看着郁霖,少年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说道,“是的,即使西津东泠征伐不断,对东泠人而言,冯幻助纣为虐罪无可恕,可是,我们东泠惜他一代英杰,却死无葬身之地,便好心敛了他的尸骨。”
“你在说谎。”我听完之后更加坚信了他的手上并没有冯幻的遗骨。
郁霖笑了,“你为何这样说?”
“冯幻早就算到自己会死,早早便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呵,为他收尸,哪里轮得到你们?”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夏日的蝉鸣在继续喧嚣。
“他要孙行秋毁掉那些昼蓁的种子,将他的尸骨烧成灰撒进淄河,他深知陛下会有何反应,他分明就是不想、不想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了……”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前面几句都是孙行秋亲口所说,而后面那些却是我多日来整理他书稿推测而出的,他是一个如此多才的人却对自己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没有半句虚言,也没有危言耸听,可此刻我却不敢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