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闻玖赶到父亲房内,看到父亲满头插满银针心中一紧,又看到父亲双目微睁须发冉冉稍觉宽慰,不料晚霜的一句话又让他如置冰窖。晚霜向端木宏轻声说道:“伯父,我尽力了,您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此时的端木宏早已没了往日健朗的模样,似乎一刻之间老了好多年,他疲惫而又爱怜地看着晚霜道:“霜儿,你离家太久,也该回去看看了。伯父把你留在这里许久,实在是对你不住。”晚霜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不知如何作答。端木宏目视前方,又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和玖儿两个人单独呆一会。”
下人们都知趣退了下去,端木夫人双目盈泪也朝门外走去,她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外跑到院中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晚霜轻轻地走到她的跟前,递上一方手帕。她哭道:“宏哥临了都不肯看我一眼。”晚霜在府上住的这些时日,对端木夫妇二人的心性也有些了解。他知道端木宏与夫人极其恩爱,在他夫人眼中,他就像枝繁叶茂强壮有力的大树一样让她倚靠让她仰望。他希望他永远是她的大树,所以不愿意在枯萎腐烂的时候再见她。现在的他无法再见她,也不敢再见她,因为他根本不想与她分开,不想与她道别。夫妻二十载,以后还有这么多年寒暑阴阳两别,要如何说出我走了你节哀的诀别。这最后时刻的回避,其实是心中无限的留恋与难以释怀的愧疚。看到端木夫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晚霜才明白了为什么端木宏既看破生死却又心思郁结。他个人对生死无所畏惧,但却放心不下关心之人,他恨自己让自己中了毒。死者走得轻松,生者却要饱尝痛楚。死者无辜,生者何辜!这死结果然会折腾得人抑郁成疾。
一炷香的时间比平时短了许多,端木闻玖的哭声伴随着爆竹声划破夜空。新的一年刚刚开始,大雪纷纷不知疲倦,花灯和烟花比方才更加绚烂喧嚣。晚霜心中长叹,京城的上元节果然叫人难以忘怀。
雪洗过的苍穹分外晴朗。端木夫人憔悴不少,端木闻玖眉间也不似往常波澜不兴,晚霜本想问他端木宏最后对他说了什么,但看他难过疲惫的神情,几次三番开不了口,想要告别的话也一拖再拖。
☆、天下第一琴
章台街上的春风楼,是当下最出风头的妓院。这里有一半的姑娘是不跟人睡觉的,这些姑娘不仅娇俏而且聪慧,她们唱曲跳舞、抚琴对弈、甚至书画作诗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一套正中了那些公子少爷假装正经附庸风雅的调调,似乎在这莺莺燕燕的脂粉堆里坐上半日,不止是心情好,连学问也能长进不少。
每月初八,便是楼里搭台唱曲儿的日子。词儿是新编,舞是新排,唱的都是别处没有的,自然看客也多,连好些不好此道的人都特特挑了今日来看姑娘们跳舞,比如二楼南角那四位乔装打扮成男人的姑娘。
“西儿师姐,今儿唱的是哪出啊?”一个身材瘦弱的“公子哥”问道。
“小北,你小声些,若是让人发现就完了。”一个容貌柔媚头戴白玉簪的“公子哥”说。
“斗大的字就挂在上面,又不是不识字偏要问别人,嘁!”这个“公子哥”个子出挑,眉眼间英气十足,若说是个清秀的少年郎,倒能瞒混过去。
“住嘴!被师父知道了可有你们好看!”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公子哥”说道。原来她四人正是昆仑派掌门秦剑最得意的四个徒弟,今天瞒了师父下山听戏。最大的这一个叫秀东,有点男儿模样的这个叫秀南,样子柔媚的这一个叫秀西,最小的那一个叫做秀北。
戏台正中挂着一幅绸布,写着今日要演的戏目,“天下第一琴”。台上两个姑娘一个作青楼女子打扮,额头上画了一弯新月,另一个作男子打扮,额头上画了一个星星。她们就着琴声翩翩起舞。
“东哥,这戏演的该不会是琴痴前辈吧”秀西问道。秀东点了点头。
江湖人称琴痴的这一位叫做慕容星。慕容星武功颇高亦通音律,尤擅抚琴,他在制琴奏琴上的造诣已臻化境,只是人有些懵痴,不通世事,所以江湖人多称他为“琴痴”。慕容星早年风头极盛,美名远扬,求他学琴的人多不胜数,只是晚年间娶了第七房小妾,自此声名狼藉名誉扫地。
娶妾并不是件跌份儿的人,然而他娶的却是一个青楼女子,娶青楼女子也不怎么算件跌份的事,但他娶的是一个他儿子要娶的青楼女子。当年他的长子慕容桂,散尽千金为这名青楼女子赎身,甚至在章台街上置流水席一整月大宴宾客,誓约娶之为妻。岂料,一月之后婚事陡变,这名青楼女子竟成了慕容桂之母慕容星之妻。
当然这名青楼女子也不是寻常人物,她便是三十多年前名冠天下的倾城名妓秦晓月。晓月心窍玲珑,琴棋书画歌舞胭脂样样精通。年满二八始迎客,第一位客是慕容桂,第二位客便是慕容星。
经此一事,慕容星受尽唾骂冷落,好在他性子痴缠,不顾他人看法,只顾与秦晓月恩爱,也落得清净。自那以后江湖中便很少有他的消息,有人说那秦晓月早就死了,慕容星疯了几年后也死了,也有人说慕容星还活着好好的,只是这些年人憔悴了不少。
戏台上正唱到秦晓月病死一节。生离死别总是比花好月圆更感染人,秀西几人早已红了眼眶偷偷拭泪,只有秀南神色未变,她甚至嗤笑一声:“戏都唱完了,也没见天下第一琴的影子,莫不是这绸子挂错了!”
戏台上的“慕容星”脚步凌乱发髻松动,席地抚琴琴声哀婉,似在诉说对情人的不舍与怀念,观者无不动容。这时台上出现许多黑衣杀手,他们像狼群慢慢靠近孱弱的小羊。看台上吸气连连,甚至有人出声提醒台上的“慕容星”。“慕容星”充耳不闻,杀手的尖刀眼见便要刺入咽喉,忽而琴音陡变,那琴声似有魔力一般,带着强大的力量,像无形的快剑斩向杀手的头颈,这许多的杀手迅速倒地而亡,也有一两个扑到跟前的,碰到那琴立时毙了命去。琴声止时,遍地皆是杀手的尸体和闪着寒光的刀刃。众人还没缓过神来,琴声又起,“慕容星”哀叹:“斯人已去,何我独活!”抚琴恸哭,喋血而亡。那把瑶琴翻了几次身跌到众人眼前,只见那琴形似弯月,琴身漆黑琴弦血红,端的是绝世无双。
台上的姑娘们起身谢幕,掌声接连响起,夹杂着众人的议论声。
秀北叹道:“琴痴前辈果然一往情深,不过那些杀手死得也太轻松了,果然演戏是做不得真的。”
秀东道:“听师父说琴痴前辈能用琴声撼动肝肠断人心脉,若他尚在人世,杀这些人只会比这更轻松。”
秀西皱眉道:“今日这戏颇为蹊跷。”
秀南嗤笑:“慕容星已经死了,但他造出了一把天下第一琴,这张琴不仅好看而且能够杀人无形,大家快去抢啊。今日这戏,好似是为了说这个。”
秀东笑道:“的确是。看来江湖中又要掀起一股血雨腥风了。”
四人看完戏结伴离去,二楼北角一紫衣男子手摇折扇盯着秀西的背影笑道:“自秦晓月走后,春风楼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像样的姑娘了,偌大一座青楼的姑娘,竟都比不过一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难为朱雀经营了这么多年没有关门。”正说着,高出三人一头的秀南忽然回眸,正对上紫衣男子戏谑的目光。秀南不动声色的冷笑一声,转回头去。紫衣男子笑道:“有些意思。”旁边一个随从模样的小厮笑道:“爷,要不要小的去打探一下这四位姑娘的来路。”紫衣男子将扇子打在手心,徐徐笑道:“得了,本爷只喜欢醉月楼的彩云,这些庸脂俗粉算得上什么。回头问一下朱雀,今日这戏是怎么回事。”
江南深宅,少年一袭白衫双膝跪地,听得塌上一个声音嘶哑道:“但凡鲁门尚有一人可托付,但凡涂家尚有第二人可托付,为父便不会将此事交诸于你。”即便是将死之时,涂霆亦不肯对自己的小儿子有半句温言软语。
白衣少年叹道:“是。”
鲁门后人鲜有长寿者,多命不过三十。得近四十而终,亦称得上圆满,涂霆思及如此稍觉宽慰,自枕下摸出一款碧玉箫,语气平静而庄重:“吾儿清澈,为父现将此物交付于你,此物关系重大,你万要看管好它。”
涂清澈双手接过碧箫,继而又叹:“是。”
“此碧玉箫与端木府上的雕花血玉环连结起来,便为琴室的钥匙。噬月琴乃天下第一琴,琴中蕴含魔力,谁要是得到了它,便能持掌乾坤!”
涂霆正说到激动处,忽然收声不语。涂清澈双眉紧蹙,在父亲涂霆面上轻轻抚过。至此,自己的至亲,母亲、父亲、大哥、胞姐全都不在了。果真如算命先生所言,自己命薄无福克死了全家。十一五岁的涂清澈望着前一秒还如健康人般,下一秒便溘然长逝的父亲,闻着他身上清淡却诡异的含笑花香,伏地恸哭起来。
月牙弯弯。涂清澈安葬完父亲,来到了繁华京都。父亲临终前并没有来得及说明要把那张琴如何,但这张琴的渊源颇深,之前已经为此搭上了许多人命,若不早作打算,恐怕会有更多人命牵涉其中。人人都当它是绝世之宝,殊不知也是张淬了毒的催命鬼符。涂清澈此番上京,便是想彻底地了断这件事。然而端木一家不知在何处,找起来颇为费事。他来京已有数日,投宿的旅店住得颇不习惯,半夜失眠便出来走走。他展开轻功在房檐上肆意穿梭,漫无目的地想着心事,不一会儿就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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