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千万别这么说。”老军医把手搭在他脉上诊了诊,“在我眼里,您永远都是陛下。”
李冼又睁眼,看他,“为什么?”
“因为……”对方压低了声音,“您是大胤的皇上。您也看见了,我是个汉人,我是被他们硬抓过来做军医的。”他叹了口气,轻轻把李冼的手放回被中,“我中年得子,我儿要是还活着,也是跟陛下您差不多的年纪。可惜……”
他缓缓摇着头,李冼已明白他想说可惜什么,又听得他道:“我这一把年纪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不知道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陛下您不一样,您是一国之君,我知道您来这地方肯定不是来送死的,我们大胤,也肯定有灭胡收地的一天。只可惜我怕是看不到了,而陛下您,无论如何,也千万要坚持下去啊。”
李冼看着他良久,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我会的。”
只是不管身体精神,都已经太过疲惫了……
疲惫得好像睡过去,就再也不愿意醒来。
“陛下,喝药吧。”
李冼点点头,对方把药碗递到他唇边,他便就着对方的手,慢慢把药喝尽了。
好苦。
平生最厌恶之事,便是喝药。
“陛下,这药里有一些安神镇痛的成分,陛下喝了药,便早些歇息吧。”
李冼被他扶着躺下,药力加困意双重作用,不过多时便沉沉睡去。
军医拿着药碗,刚起身要走,便听见斛律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好了没有?!磨磨唧唧的,要弄到何时?!”
他忙弯下身,道:“好了,好了。可汗陛下,他已经喝过药,睡下了。”
“知道了,你出去。”
“……是。”
斛律孤赶走了军医,自己却进了营帐,竟还在李冼床边坐了坐,见他确实已经睡去,这才起了身,吹熄了烛火离去。
李冼虽睡得沉,却并没能睡上多久,醒来之时天上星子高悬,正是夤夜。
他本不想起身,可想着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才强忍浑身酸痛,撑着身子挪到案边,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缓缓磨起墨来。
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墨也磨得很慢,好不容易磨好了,待提起笔,右侧肋下又是一阵钝痛。额上开始沁出冷汗,他只得停下来,等那痛楚慢慢过去,才迟疑着继续写下去。
每抬一下胳膊都会牵动伤处痛上一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写完的,收笔之时身上早已汗出如浆,头脑也有些不清醒了。忙取了一片凤羽,放于写好的纸上,只待那字迹同凤羽一并消失,便一刻也坚持不住了,摸回床上,再次陷入沉眠。
那宿之后,他便又在床上老老实实躺了十天,除了喝药,他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睡觉休息,十天之后,才终于有了一些精神,能勉强下地行走。
这期间斛律孤没有再来审问他,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去处理的情报一事。他们不说,他也没心思去问,放空了十天,身体脑子都快要不听使唤。
这几日塔悍和大胤的战事如何了,他也顾不上去探听。
有些厌倦了。
天下。现在终于觉得,这个担子有多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就这样放手了呢?
他望着天上的太阳,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竟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手习惯性地摸向颈间,可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了那片龙鳞的痕迹。
没有了龙鳞,好像连最后的一丝寄托……也不存在了。
孤军奋战。
龙鳞……
他要把龙鳞找回来。
他极慢极慢地站起身,腰背已经并不怎么能够挺直,却还是被什么支撑着,走向斛律孤的营帐。
“把龙鳞还给我。”他说。
斛律孤诧异地看向他,打量着他苍白的面容和纤瘦的身躯,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道:“李冼,你疯了吧?”
对,他疯了。
“把龙鳞还给我!”他喊。
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声大喊,似乎真的震了斛律孤一下,他竟没有发怒,而是愣了半晌,才道:“龙鳞不在我这。”
“你骗我。”
他的眼睛红着,就如同笼中困兽看着笼外的仇人,斛律孤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差一点便说了实情。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不信?那你便找啊,你若是能在我这里找出来,我就还给你。”
他说完自己都笑了,以为李冼定是要转身走了,却不想他竟然真的,开始在账内翻找起来。
斛律孤彻底懵了,他不知道今天这个李冼是怎么了,好像自从自己伤了他,他就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之前他对自己也是冷言冷语,可至少他那眸子里还是有光彩的,他整个人也还是自信的,而现在……他眼中的光彩已经黯淡了,整个人,也透出几分死气。
就像草原上的绿草,从鲜亮走向枯萎一般。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这个人,真的这么容易崩溃?可他在那种情况下,甚至吃了幻神丹,都没能屈服,就说明他还是有骨气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
那龙鳞,对他来说,当真如此重要?
李冼在帐中翻了一个遍,甚至把斛律孤身上穿的衣服都找过了,却还是没能找到那片龙鳞。
心里的那个空洞,彻底填不满了,还嘶嘶地透着冷风。
斛律孤看见他的眼神,竟是散的。
李冼转过身,又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营帐。
草还是绿的。
他缓步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肋骨的伤随着他的脚步一顿一顿的疼着,可疼得多了,便麻木了。
身体已经觉不出痛。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到,害他重心不稳跌了一跤。青草的气味钻进他的鼻中,他趴在地上,不知怎么,意识竟开始模糊起来,耳边的嘈杂声也小了,一切都开始变得安静。
绿草渐渐转向灰白。
深潭的潭水再次被搅动。
玄铁打制的铁链哗哗作响,黑龙剧烈挣扎着,龙啸震天动地。
“李冼——!!”
“李冼——!!!”
这是黑蛇第一次听见他喊李冼的名字,可那声音里,竟不是愤怒,而多了几分恐慌。
心跳越来越缓。
倦意又开始肆虐,缚住了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眼皮愈发沉重,天地开始失色。
是幻觉吗?
也许是吧……
他放弃了挣扎,慢慢与那幻象融为一体。
却忽而有个声音,突兀地,闯进了他的脑海。
“李冼。”
是谁在叫他?
“李冼!”
李冼,李冼!李冼!李冼!!
那个声音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无休无止般,一声一声撞入他的耳中。
“啊……”
他忽而惊醒过来。
胸腔里沉闷得很,他因为惊醒而浑身抽搐了一下,牵动了身上的伤处,继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来。
他爬起身,突然觉得胸中的积郁消退了不少,意识也逐渐清明。
灰暗如潮水般退去。
绿草恢复了颜色。
深潭里的龙安静了。
李冼并不知道,这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他竟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个生生把他喊回来的声音……似乎,是墨问?
可他为什么,能够听见墨问的声音?
大概又是错觉。
他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看见刚刚被他压倒的绿草,正一点一点恢复原样。
又变得精神抖擞。
他看了很久,突然眨了眨眼,似乎开悟了什么。
有个声音在心底说:
李冼,你不能倒下。
他站起身,朝着日光照耀的方向的走去,驱散了身上寒冷。
☆、69
半月之后,大胤突然向塔悍发起了进攻。
这进攻来得非常突然,让塔悍猝不及防,撤得也非常突然,等消息传到斛律孤耳朵里,大胤已经撤兵了。
……就像,你睡觉的时候忽然被蚊子咬了一口,等你觉出痒来想要打死它,它却早已飞远了。
塔悍就这样平白无故死了数千人。
斛律孤不出意外又气得七窍生烟,谢言摇着扇子,面色也十分不善。
“大胤,怕是在向我们示威啊……”
谢言折扇一合,站起身来负手而立,“看样子,他们有些不耐烦了。”
——他却只猜对了五成。
眨眼到了八月初一。
道德经摊在桌上,李冼却无心去抄。
手里提着笔,却落不下,墨迹慢慢顺着笔尖低落,在纸上晕开,染出一片污渍。
眉间的褶皱愈发深了,他索性放了笔,静坐少时,右手却渐渐摸向后腰。
那里的皮肤已经不光滑,而是突起了一个形状奇特的烙痕。
那一日……
“可汗陛下!可汗陛下!”
“吵什么吵什么!”
斛律孤自从被大胤无故进攻而损失人马,一连数日都十分暴躁,听见下属吵闹更是火上浇油,几乎一句话也不想听下去:“有屁放没屁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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