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人讶然地凝视着殷子夜,若说前一句称赞不过是客气之言,现在他则真的对殷子夜生发兴趣了。
“此乱世又何曾不是太平盛世?若非朝廷……”之后的话殷子夜没有明说,可彼此已心照不宣,“百万起义的反民,烧城杀戮,打家劫舍,看着可恨之极,可他们岂不也是极度地可怜?官不逼,民又何以会反……所谓圣贤之道,能倒背如流不过是表面功夫,其中真谛,多少人能真切理解?甚至多少人打着仁义道德的名号行失德无道之事?”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先生高见!”这话着实说到了那人心底,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殷子夜也才回过神来,谈了许久,竟不曾互道姓名,忙道,“在下陈县殷氏,殷源字子夜。”
“陈县殷氏,我有所耳闻。”那人笑道,“在下沈暮,字闻若。”
殷子夜一挑眉,“苍郡沈氏?”
“正是。”
殷子夜忙道,“久仰——”
苍郡沈氏一族的名声,可比殷家大得多,其中更有位列三公的沈公,他的八个儿子均才高八斗,各有成就,世称八贤。盈川侯既能获得沈氏一族的人才支持,也难怪对殷家看不上眼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实无可厚非。
沈闻若竟还说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必是为了减轻殷子夜受这人情的负担。留意到这细节,殷子夜心头一股暖流涌过。
“对了,”沈闻若想起什么,“陈县离这里可不近……听说也遭了反民的侵袭?”
殷子夜脚步一停。
沈闻若即刻意识到他提到了不该提的东西,正思索如何绕过这个话题,殷子夜开口了,“是,陈县几乎无一幸免。”
语音平缓,听不出丝毫起伏,仿佛正谈论的事根本就与己无关。
“抱歉——”
“沈兄不必挂怀,”殷子夜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值此乱世,尚能保全的只是少数。古诗也有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沈闻若怔然,反不知如何应答。他本恨自己粗心,今日殷子夜被撞倒,一时竟无人相扶,自己时常在齐牧身旁,亦未曾见过他,便知殷子夜在此必无亲无故,又见他衣着朴素,面色不佳,近来境遇怕也不好,后更得知他来自遭袭的陈县,用心一想,实不难推知他背后的故事,自己竟多嘴问了一句,无端勾起人伤心事。陈县离盈川侯府那是多远的路程?若不到走投无路,殷子夜何至于千里迢迢来此相投?战火连天之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却只简简单单以“无一幸免”一言蔽之,沈闻若想象不到,这之下隐藏了多少的苦楚。
而殷子夜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更令沈闻若慨然,他说得对,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可谁又能有这等胸襟,捂着自己的伤口却站在别人的角度看待世事呢?尤其是现今,朝纲混乱,反贼横行,何人不是先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何炎嘲笑殷子夜身子孱弱,可此刻在沈闻若看来,殷子夜比之那些勇猛无匹的武人更称得上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两人边交谈边往殷子夜的住所走去,因相见恨晚,话语投机,明明是慢悠悠地踱步行进,待至殷子夜厢房处,殷果撒丫子迎出来,两人仍觉这路途短暂。
见殷子夜被人扶着,走路不稳,殷果又着急地嚷上了,“哥你怎么啦!”
阿罗忙赶过去帮着一起扶殷子夜,殷子夜朝殷果摆摆手,“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快来见过这位沈叔叔。”
沈闻若听殷子夜这样说,料他不想令家人担心,便也不戳破,笑眯眯地低头看殷果,“这是……?”
“这是在下小妹,殷果。”
“殷果啊,好名字。”沈闻若道。
“那是,我哥叫殷源,我叫殷果,沈叔叔,你说是不是特别般配?”殷果还特别自豪。
“自然般配。”沈闻若很配合。
沈闻若与阿罗一左一右将殷子夜扶到桌子旁落座,殷子夜道,“沈兄,今日真是劳烦你了——”
“哎,贤弟,若不见外,叫我闻若便可。”
沈闻若年长殷子夜几岁,亦勉强可算同辈。
“好,”殷子夜一笑,“闻若兄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
“你折煞我了,举手之劳,何谈恩德?”沈闻若摇头。
殷子夜看看窗外,“时辰不早,不知议会进展如何……闻若兄可还赶得回去?”
沈闻若摆袖一挥,“我即便赶回去,也得迟到一大截,更不好看,倒不如直接缺席罢了。”
“只怕侯爷……”殷子夜沉吟。
“实不相瞒,愚兄虽有沈氏之名,然新近入府,只是闲人一个,侯爷也不知有没有记住我名字呢。”
此言半真半假,沈闻若不过比殷子夜早到几个月,确未及崭露什么头角,但作为沈氏族人,盈川侯想来无论如何不会忽视他。
“如此,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了。”殷子夜半是玩笑道。
“子夜,”沈闻若神色认真起来,“你且放宽心,侯爷他并非只看重门第之人,以贤弟的才学与见识,假以时日,侯爷定会赏识。”
“盈川侯府想必已经热闹非凡了罢?门第之见,何尝不是人之常情。”阿罗端上茶壶,殷子夜边说着,亲自斟满两个杯子。
那一日,他登门求见盈川侯,侯府的兵卒却未请他入内,实不属接待门客的最佳礼数,仅此一细节,殷子夜略一深思,便不难推断出很多东西。
天下大乱后,多方武将与诸侯自守一地,拥兵自重,有些人是一心举义勤王,恢复朝纲,有些人则心怀鬼胎,趁火打劫,甚至打起了自立为王的主意。盈川侯也是招兵买马的诸侯之一,他多年来在盈州既有名望又有财势,旗号一出,四面八方从官绅、豪杰到百姓均纷纷响应,霎时间盈川侯府门庭若市,从军队到幕僚的人数都与日俱增。
不论盈川侯的真正目的是忠义于朝廷,还是据守自治,他作出这一副广招贤才的样子都是理所当然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时局动荡,便是天时,齐牧在盈州长久打下的根基,便是地利,人和,则是人心,是举足重轻、必不可缺的一环。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毋庸置疑,齐牧十分懂得这个道理。
可盈川侯如今并不仅仅是要培养自己的幕僚集团,他要打仗,而战争,说白了就是烧钱。这么些年各地大小战乱不断,反贼肆虐中原大地,导致民生调蔽、经济萧条,百姓四处逃难流离,大片的田野庄稼无人耕作,一个个的村落城镇沦为废墟,对许多人来说,生存已成了首要问题。当初农民们加入起义军,不也是为了躲避朝廷的苛捐杂税,希望能吃上一口饱饭吗?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盈川侯把人招致麾下,让别人为他出力——甚至出命办事,他便首先要养活这庞大的一群人。不少草寇乃至流落在外的朝廷部将各处投奔举旗招兵的首领,不见得真的有多忠心耿耿,大多时候,纯粹就是为了粮食而已。
民以食为天,乃亘古不变的真理。即便殷子夜自己,亦不能免俗,怀的也是这股心思。盈川侯多年来在盈州确实不乏名望,有爱民之誉,然也夹带一些不好的传闻。然盈川侯究竟是否在乱世之中值得扶持的明主,一日未亲眼相见,殷子夜都不敢确定。可无论如何,他与小妹无处容身是事实,他别无选择,只能不畏艰辛地前往距陈县已算最近的盈川侯府。蝼蚁尚且偷生,他不知殷家是否还有其他幸存的族人,他身边只剩一个小妹,他能做的,唯有全力以赴去保护她,尽一个兄长的职责。
过犹不及,随着投靠至盈川侯府的人越来越多,齐牧也越来越头疼。早期为招募兵卒各处奔波,后来则为粮草无继而绞尽脑汁,尤其是那群武夫,填不饱他们的肚子,随时可能哗变,届时又是一场动乱。殷子夜能够想象,齐牧大体是烦了那些进门仅为混口饭吃的人,因此没什么名声的平民百姓,干脆一律不见。
沈闻若盯着殷子夜看了一会,会意一笑,“贤弟总是能察人所不能啊。”
“热闹非凡”四字,说明他对情势了然于胸,而“人之常情”一语,则表露了他对主人的体谅,作为一个门客,这是十分得体的态度。
“闻若兄不要嫌子夜口出妄语才是。”
“贤弟切勿妄自菲薄,你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胸怀,难能可贵。”沈闻若由衷道。
“既然有志于天下,心里怎可装不住天下?”殷子夜道。
沈闻若目中一亮,“贤弟此言甚妙。”
他倏地想到什么,又道,“既说到天下,不知贤弟对当下形势作何看法?”
殷子夜看了看他,道,“天下的许贼,已经不止一个了。”
沈闻若心领神会,仍道,“愿闻其详。”
这一切,要从朝廷之变说起。
天子昏庸,宦官当道,士人遭受长期的禁锢与压迫,终于物极必反,一朝爆发,然而否极没有换到泰来。
外戚费尽心力拉拢士人,权势渐长,本以为可干干净净一举铲除宦官奸佞,不料关键当头,遭到了太后的强烈反对。却原来先帝驾崩,幼帝登基后,宦官团体最大的靠山已然不在,他们深知改朝换代也将意味着自身的末路,果断转而向外戚势力谄媚讨好,甚至不惜费尽多年搜刮积攒而得的万千家财。这事说起来复杂,先帝与太皇太后本意立长子为帝,不料一心一意追随先帝多年的宦官集团竟在他临危之际集体变向,一力襄助当时的皇后,亦即如今的太后伪造遗嘱,改立太后嫡出之幼子为帝。太后感念宦官拥立之功,令她得以绝境逢生,重飞枝头,因此在士人声嘶力竭地讨伐宦官的形势中,太后的立场无比坚决,岿然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