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心细,趁着两人闲话,给殷子夜端来食盆,“少爷,您先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
这几日他昏迷不醒,两人只得给他喂水喂药,这么长时间没进食,可不空乏?
待殷子夜接过食盆,阿罗嘱咐殷果,“小姐,您先陪着少爷,我得去看着煮药的火。”
“放心交给我吧!”殷果一拍胸脯。
殷子夜端详殷果一番,“你快去洗把脸,口水都流下来了。”
“哪有——”殷果擦一把嘴角,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到水盆边洗漱。
“哥,我觉得那什么侯爷不是好人——”殷果边洗脸边说。
殷子夜拿着汤匙的手止住了动作,“果儿,别乱说话。”
☆、书生无用
“不是乱说,再说这里又没有别人——”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我们现在寄人篱下,受别人恩惠是事实,便当知感恩,怎可怀怨怼之心?”殷子夜肃然道。
殷果不满地撇嘴,“可又是你说他们会好生招待什么贤士的——”
“无功不受禄,天下——”殷子夜话说到这里不由一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里有免费的午餐?这是一桩交易罢了,各取所需,各图所欲。可这些话,他怎么能说给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妹听呢?
她只是个姑娘家,早晚有一日要出嫁,什么天下,什么朝局,什么肮脏的人心,这些都不该是她需要关心的东西。如果时局不乱,她本应单纯快乐地度过至少一个童年啊。
殷子夜轻叹口气,“总之,切记祸从口出,这里不是自己家,凡事要谨言慎行,不可出言不逊,明白吗?”
听殷子夜说到家,殷果怔了片刻,呢喃道,“自己家……我们还能回家吗?”
“……”
殷子夜默然。
许久,他才轻声道,“别想了。你将来的日子还长。”
殷子夜这一休养便是半个月,实则半个月也远未痊愈,腿伤恢复了个大半,勉强能下床走动罢了。这期间,顾决来过一次,齐牧则再未曾出现。那大夫倒是尽心,之后也来把了几次脉,少不得一番嘱咐。
这日,殷子夜梳洗过后,穿戴整齐,披上披风,殷果见状,情知他这是要出门的架势,忙拦在他面前,叉着腰趾高气扬,“你要去哪!哪也不许去!”
“果儿,别闹,”殷子夜故作严肃,“哥哥有要事要办。”
“大夫说了你至少要卧床两个月!你背文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连这都忘啦!”殷果理直气壮。
“……”殷子夜有点无奈,转而看向一旁的阿罗,想寻求帮助,哪知阿罗忍着笑,认真道,“少爷,小姐说得对,您还是回屋好好歇着吧。”
“不行,今天我必须出去。”殷子夜斩钉截铁道。
“不给去!”殷果站在他面前不让开。
“……”殷子夜有时候真的拿这个蛮横的小妹没办法,他揉了揉额头,决定曲线救国,“果儿,想不想吃好吃的?”
殷果一听这话,果然两眼就放光了,“什么好吃的?”
“榛子酥,五香饼,芝麻糖……”殷子夜数了起来,“鸡腿,烤鸭,梅菜扣肉……”
殷果的口水差点直接流出来,“哪里有?”
“你不让我出去,怎么会有?”殷子夜一脸为难。
殷果呆了好一会儿,“你出去了就会有吗?”
“不出去就肯定没有。”
殷果有点懵,想了半天,权衡再三,终于得出一个折中的好办法,“那我和阿罗陪你一起去。”
“不行!”殷子夜一口拒绝。
殷果撅起小嘴,“不管!我和阿罗你至少挑一个!”
“我没有官职的一介白丁,又是侯府的食客,今去拜谒主人,竟还带随侍,成何体统?你一介小女娃还跟着来就更不像话了!”
殷子夜一认真训话,殷果的气焰便瞬间灭了,她眨巴着大眼睛,鼓着嘴一脸的不情不愿,“那你早点回来。”
殷子夜最看不得她这种服软的样子,走过去轻抚她头顶,“我去去就回,你别乱跑。”
终究,殷果和阿罗还是目送了殷子夜独自远去的背影。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殷果知道,他一定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腿伤。
殷子夜所在的厢房处在盈川侯府里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离主门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他特意差阿罗去尽力打探消息,只隐约得知那日一见过后,齐牧陆续又出了两趟门,着实不闲,据闻昨日刚回府,今日便召集众幕僚与将士商讨大事。殷子夜在府上住了半月,论情论理确该去亲自道谢。更何况,他从未忘记自己的初衷,此番可不仅仅是道谢,更要让盈川侯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如此方有机会一展所长。
不知行了多久,殷子夜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不少人陆续进入一座厅堂,门口更有士卒把守,想来便是盈川侯召见诸人之处。当是恰好赶上了,运气不算太坏。殷子夜定了定神,仍旧以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过去。
忽然,马蹄声起,殷子夜不由一蹙眉,侯府之内,殿堂之外,竟还有人纵马?“让开!”一声粗犷的断喝随之而来,殷子夜一惊,回头看去,数匹壮马由远驰近,为首的那一骑转眼便离他仅剩十数步的距离。
要换做普通人,这个时候跑开还为时未晚,偏生殷子夜立在原地,却挪不开脚步。
“他娘的——”马上之人骂了一声,猛地一紧缰绳,仍是不及,电光火石之间,殷子夜一下被撞得跌倒在地。
“你聋的?不是早叫你让开了!”那人翻身下马,先是一句声如洪钟的质问,身后几骑也跟着停了下来。
殷子夜狼狈地支起身子,左腿霎时一阵剧痛,只能紧咬着牙不作声,竭力想要站起,左腿却不争气地丝毫不听使唤。周围十数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他身上,如火般炙热。
终于有个人看不过去,走过来拉着他想要扶起,殷子夜还未及道谢,左腿陡然又是一阵锥心刺骨,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摔在了对方身上。
“哈哈哈——”骑马那人看到这场景禁不住笑道,“老子早就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么撞一下腰都直不起了,要真让这些人去打天下,天下早他妈没了!”他话音刚落,同行的几个武夫都跟着一阵哄笑,唯有一人肃然地喝止,“何炎,别乱说话,侯爷听到又得有你好看的。”
何炎是齐牧手下的一个领兵之将,更是齐牧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关系非比寻常,自小不爱读书,作战却甚是勇武,就是时常口无遮拦,没少被齐牧训斥,可说到底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是以何炎没大放在心上,兴头一起,该说还得说。
齐牧现今打着勤王的名号举兵,智囊团里不少幕僚食客都是纯粹的文人,何炎这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出口,不仅殷子夜,直接把在场多少人都给一竿子打沉了。
“何将军性子直,先生别放心上。”扶着殷子夜的那男子连忙出言解释,语音温婉,令人听来分外舒适。殷子夜缓过劲来,忍着疼站直,把自己的重量从对方身上卸去,强自礼貌地一笑,“多谢……”
那人见殷子夜额上渗出了丝丝冷汗,抓着自己手臂的双腕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且面无血色,声线轻乏,心中有三分了然,便不好直接放开他,仍借他倚着,“你没事吧?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歇息?”
就礼数来说,殷子夜原本应向那何将军施个礼,哪怕不说道歉,体面的话还是少不了的,武人可以粗鲁,可他作为别人的食客,且至今未有什么贡献,涵养便更不能失。并非殷子夜不想,而是他做不到,他只怕一松开手,直接再跪倒一次,届时脸面丢得更尽。
“不用……”殷子夜抬头,朝那人笑了笑,“今日之议重要,足下不要缺席的好。”言毕,他尝试着放开手,站稳不到片刻,左腿又一踉跄,亏得那人眼疾手快,急忙搀住他。
殷子夜心知,今日怕是见不到盈川侯了。
“无妨,”那人道,“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且墨子有云,‘视人身若其身’,圣贤之道岂可不遵?先生莫要推辞,我这便送你回去吧。”
此言戏谑而在理,实令人难以拒绝,殷子夜亦不禁莞尔,“原来足下尊崇墨家。”
“兼爱非攻亦不失为治国良方。”那人回道。
殷子夜笑而不语。
“先生不认同?”那人好奇。
“乱世当用重典。”殷子夜言简意赅。
那人一怔,轻叹一气,“当今确为乱世……”
“《左传》有言,‘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济以宽,政是以和。’又言,‘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张弛有道之理,古之贤者早已看得通透。”殷子夜娓娓道来。
那人点了点头,“先生果真学识匪浅。”
“足下何必过誉,四书五经,天下能信手拈来之文人学子浩如烟海,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过半满腹经纶,可如足下所言,天下依然沦为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