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唯英雄能惺惺相惜啊!
于是,江屿毫发无损地离开了盈州城。
齐牧当时没有想到,他这一念之间放走了江屿,竟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扭转他命途节点的一个关键。
又或许,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谁又说得清呢?
☆、千金市骨
齐牧采纳了殷子夜的建言,不仅布告天下,招募四州贤达,还着重提拔了林尘。殷子夜所以特别推荐林尘,有其深层的因由。
一方面,林尘确有八斗之才,时人难及。另一方面,林尘此前属叶氏旗下,为叶昭所用,更作了一篇举世闻名的声讨齐牧之檄文。古语有云,士可杀不可辱,如今,齐牧连辱骂过他的林尘都能既往不咎,度才以用,天下之士又有何忧虑呢?
齐牧原就有求贤若渴之名,此举一出,果然起到千金市骨之效。
因了齐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用人之法,他麾下众官,才学也好,秉性也罢,往往各有千秋,时而彼此互不相容也极为常见。其中,对殷子夜,众人便常颇有微词。
有人在齐牧面前投诉殷子夜,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对殷子夜的才能,智谋,大家没什么好挑剔的,提来提去都是他生活作风之类的问题。众官孜孜不倦,你方唱罢我登场,长久以来对齐牧说了一次又一次,齐牧仿佛回回都左耳进右耳出,对众官之言倒不斥责也不恼怒,可能偶尔还会装模作样地附和着赞同一两句,可就是没用。回头,殷子夜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大家很无奈。这要换个不起眼的人物,浪荡一点,放肆一点,他们也没空去管。可这是谁啊,这是齐牧麾下首席军师,齐氏势力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此地位显贵之人,做派若不正,别说服众了,还会带坏风气,造成负面影响,这不能够啊!
之前众官唠叨得最多的,就是殷子夜贪杯,好酒已经好到了干扰正事的程度了。平日在侯府里,殷子夜三天两头宿醉,更不止一次因睡过头没准时出席齐牧的议会,有时候,来了,还带着一身酒气,脚步都有点飘忽,对待军政大事极之不严肃。最让众官忍无可忍的是,据闻殷子夜在鸣都之战途中,竟于军营之内也不顾军纪,不知哪里弄了两坛酒饮得酩酊大醉!若是他人敢此般触犯军纪,齐牧早就将之斩首,以儆效尤,而对殷子夜……齐牧压根就当不知道这茬,极尽装聋作哑之能事。
近来,众官唠叨起了殷子夜另一条罪行,他不仅好酒,他进化了,还好色。
“好色?”这回齐牧懵了。
殷子夜好的哪个色?
齐牧想着想着,有点心虚。
众人没注意到齐牧又发起愣来了,其中一人道,“殷祭酒实在……实在越来越过了。”
“没错,”另一人道,“堂堂侯府之内,公然召集各路风尘女子,且听说——日日不同,回回新鲜,哎……老夫说不下去了。”
“殷祭酒年近三十,尚未娶妻,本无可厚非,可时常这般纵情声色,淫乐放荡,岂非有辱斯文?”
“纵欲过度,不加节制,无怪乎常年体弱……”
“侯爷,此不正之风实应管束纠正,纵有高才,无德过甚,难免天怒人怨,众所不服啊。”
各位老的少的大小官员挤在齐牧面前说了一堆,齐牧好歹是回归神来了,严肃地颔了颔首,“嗯。”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声嗯几个意思啊?同意还是不同意?管还是不管?
为首之人正欲追问,齐牧忽然问道,“诸位可还有要事?”
那些人恨不能翻个白眼。最大的要事都跟你口干舌燥地唠嗑半天了。
“侯爷,关于殷祭酒——”为首那人不死心,然而话说到一半,齐牧就站了起来,“好,没什么要事的话,今日就到此为止,大家辛苦了,都散了吧。”
那人脸都绿了。
可齐牧一使出装傻的功夫,谁都拿他没办法。
从书房出来,齐牧径直往殷子夜的住处走去。
众官说得还真没错,齐牧还未进屋,就看到门口有个姑娘袅娜而出,说不上浓妆艳抹,可脸上脂粉,与身上装束,一看便知非良家女子。确不能怪众官有意见有想法,齐牧属下的这些人,起码有一部分乃出自名门望族的士人,对忠孝礼义仁智信等系列儒家传统道德与礼制十分重视,容不下殷子夜的所作所为是正常的。如果齐牧不认识殷子夜,瞅见这场景,他也得误会。
那女子见到齐牧,有点慌张,齐牧摆摆手,让她退下,背着手,悠然地往屋里踱去。屋里的仆人都被使退了,只有阿罗左右张罗拾掇,齐牧示意他噤声,放轻脚步,进入内间。
“感受到了吗?对,就是这样……”
“嗯,明白。”
“接下来您可以给我试试。”
“好。”
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幽幽传来,男子的嗓音,齐牧一听便知是殷子夜,至于女子……
齐牧的身影忽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两人一同望向他。
一位明艳动人的女子正坐在床上,而殷子夜立于女子身侧,双手似乎正想碰她,两人这画面,这动作,着实足以令人浮想联翩,思绪万千。
“……侯爷。”半晌,殷子夜收回手,平静道。
那女子一惊,连忙起身,跪伏于地,“民女见过侯爷。”
“免礼。”齐牧面无波澜,问道,“这位姑娘是?”
殷子夜没有答话,那女子甫一站起,便朝齐牧嫣然一笑,“民女芙蓉,乃醉香楼的舞姬。”
“哦,”齐牧略一点头,“醉香楼,赫赫有名啊,本侯有所耳闻。”顿了顿,他又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你说你叫芙蓉?”
女子急忙答道,“是。”
“诗中有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此便有了芙蓉出水,以形容女子清丽脱俗,不染铅华。”齐牧沉吟道,“好名字。”
听得齐牧这般赞誉,女子掩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
“可惜,与你不甚相配。”齐牧又道。
女子的笑容僵住了。
“脂粉太重,色调太艳,音容太假,若想当一朵芙蓉,未免过于矫揉造作。”齐牧继续道。
女子全然不知如何作答。
殷子夜走上前去,将一袋碎银放到女子手中,轻声道,“辛苦你了,先回去吧。”女子不知所措地接过,还愣在原地,殷子夜拉起她,亲自带她出了屋门,让阿罗送她从侯府后门离开。
待殷子夜回来,齐牧已经坐了下来,自顾倒着茶,一脸的若无其事。
殷子夜坐到他面前,看着他。
“你有什么要说的?”齐牧终于开口。
殷子夜叹息一声,“侯爷何苦与一个青楼女子过不去。”
“你也知道那是青楼女子?”
“若非走投无路,何人愿意沦落风尘。”殷子夜垂眸,声音又低了几分,“侯爷是否怨子夜坏了侯爷名声。”
“我的名声?”齐牧重重地搁下茶杯,“这岂是我的名声,关乎的是你的名声啊!你知道他们都怎么说你吗?我就是想护着你,我也辩解不来,因为人家说的都是事实!你……”齐牧指着他,憋了半天却憋不出来,只得霍地起身,一甩袖来回踱了几步,强自压制下情绪,“子夜,有些事情,我明白,你若想娶妻,哪怕如今闻若他侄女已然出嫁,我也可以为你另谋一门好亲事,书香门第,达官权贵,只要你喜欢,随你挑,倘还不够,我给你娶妾,你要还嫌我太管着你,我在外头给你买处宅子,你想住多远,就住多远,只要你告诉我,我——”
齐牧戛然止住。
我会放手。
他本来想说的,是这句话。
可他说不出口。
他真的能放手吗?
他真的是迁怒于那个素未谋面的青楼女子吗?
殷子夜只是静静地听着。
“是子夜不对,今后不会了。”半晌,殷子夜道。
齐牧自知语气重了,顿觉内疚,尤其殷子夜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有何委屈与不悦,也从来没有与他说过。是以,对他,齐牧往往不得不多一份细心。
“子夜,”齐牧道,“我方才所言,并非气话,你若真的——”
“我知道。”殷子夜笑道。
“……”齐牧一时无言以对。
“子夜说过,此生所寄,唯愿不负于人。子夜一介病躯,从未奢望过婚嫁之事。往后,请侯爷勿要再提。”
“子夜……你真的决定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齐牧不由好笑,“好……好。”
两人正说着话,阿罗进来了,表情有点犹豫。
“怎么了?”齐牧问。
阿罗没敢说话,看看齐牧,又看看殷子夜。
殷子夜与他对视一会,随即明白,道,“先不见了,给点银两让她们走吧。”
阿罗赶紧出去了。
“你……”齐牧何其聪明,马上悟出来了,“一个两个不够,还排着队来,好一个风流才子、众星捧月啊,殷子夜,你——”齐牧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到几案上,“你身体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