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博的表现有些孩子气,在一营帐成年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可笑,李玄没有理会罗博的大吵大闹,对吴大人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而且只有一个。只要吴大人答应,我适才的承诺,一诺千金。”
“我呸,”罗博喝道,“一诺千金,你能对得起这一个‘诺’字?当年你父皇跟清州国承诺过什么?他承诺只要我们清州国出兵帮他,就跟我们结为盟友,世世代代和平相处。现在呢?翻脸就不认人了,还跟我说一诺千金,我看你这一诺,连个屁都不值。”
李玄听着罗博一连串的怒骂,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是接着对吴大人说道:“吴大人可愿意听我这个条件?”
吴大人沉默了,这是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不管李玄最后能不能信守承诺,他都得好好考虑一下李玄的提议。因为这就是处于弱势的被动,在被伤害和被狠狠的伤害之间选择一个伤害小一点的。半晌,吴大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安王请说。”
“本王进城之后,一切清州国文字立即废除,一切经史典籍,一律烧毁,从此清州城内百姓习宇晋国字,说宇晋国话。”
听了这个提议,吴大人的身形陡然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一脸笑意的李玄提出来的竟是这么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断绝了清州国一切文化的传承,足以抹去清州国在这个世上存在的一切痕迹。他的额间渗出细细的汗珠,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不能签,不能!”再次被压制住的罗博大喊道,“不要跟他签,我罗博今日就算是死了也要撕了这张纸。”
话音刚落,罗博便又甩开了那两名压制他的将是,一个箭步冲到李玄案前,将那张纸给抢到手中,作势要将那纸撕成两半。
李玄冷眼看着,道:“你撕,你撕,撕了这一份要是还没解气我再给你拿一摞来让你撕个痛快,反正那是还没签过的,撕了我还能再拿一份来。”
这时吴大人开口问道:“安王殿下只有这一个条件?”
李玄点点头,答道:“是的,只有这一个条件。如果吴大人和大皇子殿下同意的话,就在这张纸上把名字给签了。要是吴大人和大皇子殿下有对在下的提议不满的话,”李玄微顿,“那一切免谈。”
营帐内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安静的像一条时间溪流缓缓淌过,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屛住了呼吸,好像在等着这个以后将永远记于史书里的瞬间会有多么的不同寻常。可这浩无边际的历史里,没有那一刻是不同寻常的,就像现在吴大人伸手握着的狼毫笔,那笔蘸满了浓墨,提在两根干枯如树枝的指间。
“皇子殿下,”吴大人开口道:“我们拼不过了。”
罗博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垂着手,有些丧气的站在案前,道:“还没有试过,还没有拼尽全力的试过,为什么就说拼不过了呢?他们这些软趴趴,我一个,我罗博一个就可以干掉他们一个营的。”
“这种尝试有什么意义?”吴大人说道:“到时候,他只会杀光所有的人,难道这样清州国就能留下来了吗?不是的,如果连人都没了,留一个空城有什么意义?钱财可以抢走,典籍可以烧毁,但是皇子殿下知道什么东西是永远抢不走的吗?是一代代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心心相印口耳相传,这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却能随着血液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只要人还在,我们就不算没了,我们就不算完了。”
罗博含着眼泪点点头,道:“我明白,”他用袖口摸了一把脸,似乎这一抹抹尽了他脸上的孩子气。罗博在桌边坐下,脊梁挺得笔直,他提起笔来,开口道:“我罗博是清州国的大皇子,也是清州国最后一个皇子,这王朝是败在了我的手里,是我的错,我的错。我错在当年没有一枪杀了这杂种。所以,这份降书让我来签吧,这份耻辱算我罗博的。”
吴大人摇摇头,道:“殿下,您还年轻,您不懂一个人的名字有多难写,让这张纸上留我的名字吧,让我来背这个千秋万代唾弃的骂名。”
说罢,他用笔在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名字上按了一个猩红的手印。
李玄将那纸接了过来,微微一笑道:“吴大人真是明事理之人。”
吴大人从座位上起身,给李玄行了礼,然后弓着腰退了出去。他的腰弯的像刚进来时一样,佝偻得像一只背了一座山的虾。桌边到案前只有几步路,但他走了很久很久,好像他的心挂在脚上,而每走一步,都踩着刀尖。罗博跟在身后,他的身材在弱小的老人旁边伟岸得像一座山,像一座冰封了千年的山,罗博在营帐前突然回头看向抬眼的李玄,他的眼神在忽明忽暗间复杂得让李玄读不明白,但那清州国人特有的棱角,让李玄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却天人永隔的人,他的母后,他的娘亲。
第66章
清州国共有十五座城池,皖怛是最大的一座城,这日皖怛城门大开,李玄带着十万将士进入城内。
城里的气氛有些奇怪,压抑中有些恐惧,恐惧是一种有味道的情绪,他可以让天生的狩猎者嗅到猎物的所在。
李玄骑在马上,将缰绳松了,缓缓地在街上走着。他看到一个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坐在墙角,瞪着一双褐眼,用一种孩子才会有的惊奇目光直直瞪着他。他还看到一个弯着腰的老婆婆,拙劣地伪装成捡东西的模样,侧着苍老而小的头,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一种好奇而畏惧的眼神,城中百姓似乎都想看看,让他们一夜成了亡国奴的罪魁祸首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当他们看到罪魁祸首李玄竟然长得与他们是大同小异,恐惧里又有一丝小小的失望。
清州国的皇宫金碧辉煌,无论是墙上还是圆柱上都雕满了倒挂的蝙蝠,这是清州国皇室的图腾,就跟他保命的匕首上一模一样。
李玄在大殿前的台阶下站住,抬眼看着那把龙椅,这龙椅上明明是空着的,可他却总觉得似乎坐着一个人,坐着一个和他父皇一样的,衰老而无力的人,这个人应该是他的舅舅。
李玄从未见过自己的舅舅,只从母后那儿听过一些他们小时候的趣事,说他舅舅小小年纪就很有胆识,不过十五六岁便跟着使者出使宇晋国,还给李玄的爷爷留下了极深的影响。他爷爷曾说:“清州国不过是个小国,再怎么折腾也起不了波澜,但如果这皇位传给了他,那就不能再小觑。”这个他就是李玄的舅舅。
太|祖说的的确没错,李玄的舅舅即位后便颁布了不少利民政策,还说服李玄的父亲娶了他母后清州国大公主。
至于他的舅舅促成这对佳偶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个做法很好很好,好到让弱小的清州国背靠大树好乘凉,逍遥了几十年;但也很不好很不好,不好到最后生了个李玄直接把整个国给灭了。所以他的舅舅到底是有多聪明,而这聪明人又有多容易被这聪明误,李玄也不知道。
李玄正想着,一名将士突然走了过来,呈上一本名册。李玄接过来一看,原来这册子里记的正是清州国国库里的钱财。李玄看了一眼,发现清州国今年的受灾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国库拨了大批银款赈济灾民,但这些银款远远不够。李玄的突然进攻更是让这摇摇欲坠的王国雪上加霜,李玄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给卫忠找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这复兴的大业就交到他的身上了。
李玄合上册子,道:“很好。”
那名将士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上扬,然后马上正色道:“安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玄摇摇头,道:“没有了,你们今日做的很好。辛苦这么多天,今晚便好好休息。但在你退下去前,再帮我做一件事儿吧。”
将士问道:“什么事儿?”
李玄伸手指了指那殿上的龙椅,道:“把这把破椅子给烧了。”
回京的路比来时要好走得多,以往至少五天的路程,李玄这次只走了三日。
离京城越近,李玄的心里却越胆怯。这不是近乡情怯的胆怯,而是一种与过去的自己渐行渐远的恐惧。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京城没有变,皇宫里也没有变,而他自己变了。
还没有到城内,大老远李玄便看见城门上是张灯结彩。看来他提前归来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京城。声声欢笑从高高的城墙里飘了出来,这是打胜了仗才能听到的喜悦,而这股铺天盖地的喜悦以压倒性的优势盖住了呜咽的哭丧声,那哭丧声是给没能像李玄一样回来的人的。红色鞭炮壳子,银色纸钱,一红一白平铺在城门前的小径上,像茫茫雪地里开出一片绚烂的桃花。
李玄骑马进城时,第一个冲上前来的,是最新上任的礼官,这人李玄并未见过,只觉得他长得有点像谄媚的归降人。
那人一见李玄,便扑通一声,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上,这一跪,身后所有官员百姓,全都齐刷刷一同跪下,“恭候安王凯旋归来。”他们异口同声的高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