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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血 (北辰庆之)


  这是一道送客令,再不知趣的人也知道是时候走了。于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院子的热闹变成人走茶凉的冷寂,只有家丁收拾碗筷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响声让这夜更空虚寂寞了。
  一个人喝酒比一群人喝酒要快活得多,李玄一个人坐在席上,抱着一只空酒壶。在一旁站了很久的李修齐终于走了过去,伸手将那空酒壶从李玄手里拿了出来,道:“殿下,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李玄耍脾气的一哼,道:“你不喝酒就算了,你们这些不喝酒的,永远都不知道这酒的好处。”
  李修齐叹了口气,做了一个手势,让家仆先下去,然后两手扶住李玄的肩头,轻声问道:“殿下,您心里是怎么不高兴了?”
  李玄突然笑了起来,道:“不高兴?今日怎么可能不高兴?今日我最高兴了。”
  李修齐用指尖捋了捋李玄眉心的褶皱,道:“真的吗?”
  “真的,你可知道今日我回来的时候我父皇跟我说什么了?”
  “皇上说什么了?”
  “他说他很高兴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李玄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的说道,“这可不是他会说的话,在他心里,我就是个草包,我就是个败笔。但今日这个草包总算有了点出息。”
  李修齐看着李玄这个样子,突然心里一阵的难受,他将李玄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道:“殿下您醉了,外面天凉,您到屋里睡一觉,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李玄将头倚在肩头,偷偷地吸了口气。他喜欢这股气息,暖暖的,像是寒冬里开出的一朵小花,淡不可闻却沁人心脾。“我睡不着。”李玄轻声答道,“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我杀掉的人。”
  一名家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见李玄靠在李修齐身上先是一愣,没觉得这个画面有什么问题,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李修齐见家仆傻在原地,有些不悦地问道:“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去了吗?”
  这一问那家仆才想起来自己是干嘛来的,忙答道:“皇上来了。”
  一盏宫灯从缓缓走进,忽明忽灭的灯光映着李正雅的脸,他步伐沉稳,徐徐走来。
  “庆功宴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李正雅开口问道。
  李修齐替李玄答道:“安王殿下有些不胜酒力。”
  “呵,”李正雅对李玄一笑,道:“这点米酒能醉得倒你?”说罢将一坛未开封的酒坛给揭开。晶莹透明的汁液倒进晶莹剔透的瓷杯里,递到李玄面前。
  李玄两手接过,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李正雅道:“很好。”然后看向一旁不肯走的李修齐,道:“李总督,我想跟我这个儿子说点体己的话。天色也不早了,李总督先请回吧。”李修齐彳亍了一下,看了看李玄,又看了看李正雅,这父子间地悄悄话他没理由硬插|进去,心里不管有再多的不舍,最后还是退了下去。
  李修齐走后,李正雅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李玄说道:“你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李玄摇摇头,昂首喝了一大碗酒,道:“没有。”
  李正雅点点头,道:“这几日我不知怎么的,总是做梦,然后一做梦就梦见你母后。”
  听到自己的父皇突然提到病逝的母后,李玄的眼眸陡然沉了下去。他心里是有气的,当苦难来临的时候,每个人都得给这个苦难找个始作俑者,不然这胸口的郁闷之气要怎么下咽,而李玄便觉得他母后不是死于京城冬日的严寒而是死于他父皇变心的冷漠。
  痴男怨女坠入爱河的时候都是这样,一定要海枯石烂你死我活,说尽了甜言蜜语,只是那时的信誓旦旦最后都成了轻言必寡信。
  男人变心总是有借口的,以父皇的身份,他可以找到很多很多借口,一句身不由己便可以堵得李玄哑口无言。他的父皇是君主,如果为了他们一家四口的私利放弃天下,那活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唾弃千载,大方向错了,那就算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丈夫多么好的父亲都掩盖不了他的过错。就像卫忠一样,他抛妻弃子也没人能否认他是一个好将军。冷宫的寒冷冷的是人心,可是李正雅不会在李玄的面前承认,当他身不由己的要和一个年轻貌美女子行夫妻之礼时,他心里那一点点的窃喜。
  “那个时候她才是个小姑娘,第一次来宇晋国,才刚到身上带的玉佩就被小偷给偷了,你母后不服输,追了那小偷几条街,然后被我给撞见了,我还误会她才是欺负人的那个,毕竟她那时是典型清州国的女儿,一身英气,手里拿着条马鞭,仍谁都不敢惹。”
  李玄静静的听着,他觉得自己的父皇醉了,李正雅没他这么能喝,几滴酒下肚,便分不清今夕何夕,就像他脸上此时的神情,似乎跨越了几十年的沟壑,衰老的眉宇间有一股少年气。
  “这里不适合她,宫里的人都势利而肤浅,见她长得与众不同就爱在背地里说闲话。这些我都知道,但我非要把她留在宫里。舍不得她走。她呢,她也愿意受这些委屈,只是为了我,为了能留在我身边。”
  “我从未听母后说起过这些。”李玄说道。
  “以她的性格是不会说的,她的心好,从不把人往坏的地方想,你跟她很像,至少比跟我像得多。”
  李玄摇摇头,道:“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李正雅哑然失笑,道:“你很好,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好。其实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想想总是有一肚子后悔事儿。”李正雅突然伸出手,在李玄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亲昵。“你是我唯一庆幸的。我从前总对你不放心,怕你因为自己的身份日后要受欺负,要吃亏。所以对你严,对你凶。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是真的,真的长大了。”他微顿,接着说道:“我这个位子也该传给你了。”
  李玄摇摇头,道:“父皇现在是老当益壮,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懂什么。”
  李正雅笑了笑,道:“你不是毛头小子了,而我,这么多年也累了。”
  挑着的宫灯渐渐远去,黑夜再一次的吞没了安王府。李玄一个人坐在阶梯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裳,就这么倚在阶梯旁的柱子上。
  李修齐从黑夜里走了过来,在李玄的身边轻轻坐下。
  “你怎么没走?”
  李修齐道:“我不放心。”
  “不放心?”李玄笑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李玄沉默了半晌,道:“父皇要传位于我。”
  李修齐道:“殿下不高兴吗?”
  “我不知道。”
  李修齐叹了口气,道:“殿下您还记得您的愿望吗?让所有百姓都能在这里安居乐业。现在您可以做到了,这样,也不能让你感到高兴吗?”
  “不能,”李玄摇摇头,“我们的军队死了五十四个人,清州国全军覆没,带兵的,是罗博。”
  李修齐静静听着,这句话很简单,李玄的语气也是那样的平和,可越是这样的轻描淡写,李修齐越觉得心里难受。“殿下……”
  李玄道:“这种感觉真的一点都不好。”
  李修齐抬眼看见李玄的眼里含着泪水,他只一次见李玄哭过,那时他失手杀了突袭他的三宝,那日他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现在的李玄仰着头望向月光,眼眶里的泪水就这么含在他的眼眶里,一滴都不往外掉。
  “我突然发现这从来都不是我的梦想了,当我站在战场上时才明白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是我自己安居乐业。我一点胸襟都没有,我就这么自私的想和我自己喜欢的人好好的生活在一起,不愁吃不愁穿。这是我的愿望,而我以为这也是所有人的愿望,我便想,既然我自己的实现不了,就帮他们实现吧。”
  李修齐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对感情看得很淡的人。当我跟着师父在山中养病的时候,他便告诉过我,人跟人做父子做夫妻都讲一个缘分,有缘则长无缘则短,不必强求,要是心里不满,那就是在跟老天爷过不去。我,深以为然。”
  李修齐接着说道:“但我发现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与殿下您发生牵连,我便会变得顽固执着起来,勉强不来的事儿,我便偏想勉强。我第一次这么怕死,很怕死,很怕死,我怕死了以后让殿下一个人难过。我受不了殿下有一点委屈,只要殿下想要的我都想给殿下。但是……”
  李修齐轻轻叹了口气,道:“最后却让殿下如此难过。”
  李玄道:“你记得那日我被关在地牢里你曾对我说的话吗?”
  李修齐微愣,李玄接着说道:“你对我说,无论给我多少次机会,我都会做同一个决定,因为我的目的从来没有改变过,那就是让所有人都能在宇晋国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
  李玄微顿,接着说道:“现在也是一样。无论此刻的我对双手沾满鲜血的自己有多么憎恨,对因我而死的人有多么愧疚。但无论给我多少次机会,我依然会做同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从来不是你逼我的,也不是任何人逼我的,是我自己做的,这是我必须背负的枷锁。可是我无比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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