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将纸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看,问道:“这上面朱笔画标记的是什么?”
李修齐答道:“只是胡乱画的几笔,今日我沿着安曲江走了走,觉得江水的走势有些意思,便试着标记了一番适合给江水做分流的地方。”
“分流?”李玄抬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李修齐答道:“虽然土法是水来土掩,但是洪水易疏不易堵,卫大将军修建的堤坝或许能抵挡住一部分洪流,但要是能找到法子,将水泄掉一部分,那就能一劳永逸,造福南部百姓了。”李修齐说完将那图纸收了起来,折好了藏进衣襟里,动身准备往回走。
李玄听着,觉得这话似曾相识,用手一拍脑门,道:“这我不知是在哪儿见过,是,是水经注里提过这种方法吗?”
李修齐脸上出现一闪而逝的微光,他微微一笑,轻声问道:“殿下看了那书?”
李玄咧嘴一笑,点头道:“嗯,这不是你那日给我开的书单上的书目么。”
“是的,只是没想到殿下还记得……”
李玄便道:“我啊,看的书不多,就只看了你给我开的那么几本,没想到今日居然真派上了用场。”李玄在心里偷笑,想着自己终于在李修齐面前有文化了一回。
第二日,李玄从屋里出来,便见营前的那片空地上已经堆好了一人高的柴火,他心知不妙,这卫将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荣诺烧死以定民心。
他大步朝柴火堆走去,见柴火堆旁坐着两名士兵在闲谈着什么,李玄便想开口问这火是几时点,却听着这二人谈论的人正是李总督李修齐。
他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侧耳细听了起来。听见一士兵说道:“真的这般相像吗?”
另一个士兵答道:“是真的,那双眼睛真的是一模一样,黑白分明,眼角上挑,就连,就连看人的神情都一个样子。”
“怎么可能?你胡说的吧!”另一士兵不相信的说道。
“是真的,真的,你是不知道,我第一日见的时候,还以为大白天里遇上鬼了。”
那将士听他说得这般神乎其神,便一惊一乍的问道:“哎呦,如果真的这般像,卫将军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另一将士一听,觉得言之有理,便道:“说得也是,这李总督是京城人,说话也是京城的口音,应该不是南方人……”
“就是,”第一个将士说道,“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说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总会有人长得像的……”另一将士点了点头,说:“也是,也是……”
李玄默默地听着,心想他们刚刚到底是在说李修齐长得像谁?突然那两名将士瞧见了李玄,一将士马上厉声说道:“就是他,就是他把人给抢走的,”“对,就是那小子。”
说着,两名将士把他围了起来,一人厉声喝道:“快把他压着,免得他又把人给抢走了!”话音刚落,又有几位将士过来了,几人将李玄团团围住。
李玄见着架势,却是一笑,道:“这几位将领是什么意思?我又没做什么,为何要把我给拿下?”
一将领站了出来,应该是这群人里军衔最高的,那人厉声说道:“就是你,还装不知道,就是你前日把那妖女给抢走的。把他给我拿下”李玄身后马上闪上两名士兵,一人压了他的一只手臂,从后面反剪了手。
就在这时,李玄突然看见前面又来了一群人,那群人的中间是一个又矮又小的灰色身影,带他们走近了,李玄看清原来是几名人高马大的将士正压着荣诺过来。
李玄见荣诺顶着一头干枯的黑发杂乱的蓬在头上,身子给腾空托起,脚在地上无力的拖着,不由心头一阵火大。他一用力,将身后扭着他的两名将士给震开,喝道:“你们都给我住手,不许动她!”
带头的将士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在这军营里你算几根葱,难道大家还都得听你的?不过是运气好斩了条蛇罢了,倒真把自己当英雄了。”
李玄听了也是冷笑,道:“行,你不听我的,总得听听我这把刀说什么吧。”说完将背上那把寒光凛凛的刀取下,执着刀柄在手里翻了一个花。
那将士看了,仰天大笑了一声,道:“今日大爷我就陪你玩儿玩儿,让你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说完取来了几十斤重的铁锤,摆开了架势。
这时,李玄突然看到一个梳着道士头的男童朝那群压着荣诺的将士们冲过去,那人正是李玄交代了要照顾荣诺的天麻,只见他伸出来的手还没碰到荣诺左手边的将领的衣角,便被震到了地上,白净的脸上顶着一大块红肿,看来左边眼眶是被人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拳。李玄这下真的火了,他无心和铁锤恋战,只想先去把这两个孩子救走,便横刀一劈,欲脱身而去。
那将领哪里肯依,手中的铁锤呼的掷出,几十斤的圆锤借着臂力冲着李玄的脑袋飞来,这力道是要把他脑袋当成西瓜给砸了。李玄手里的刀哪里能挡这铁锤,他只得闪身,将那锤头给避了。那将领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心里欢喜,下的招式更是一招胜过一招,一招恨过一招。而李玄心里又是焦灼,气息不由乱了。
这时,锤头带着一阵阴风从他脑门上呼啸而过,李玄突然冷静了下来,他觉得不能这样了,他若是再不脱身,荣诺他们处境便会更艰难,于是他摈弃了杂念,大刀一劈一刺,不与铁锤硬碰硬而是专挑破绽,直击肉身。这下那将领只能躲闪,处了下风。李玄见时间到了,便使了阴招,用手肘震开了那将领握着的铁链,正准备闪身而出,奔向荣诺二人,却听见一声低喝,那声音不怒而威,一响起满营便一片寂静。
李玄抬眼一看,见卫忠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他几步来到他们面前,先是对那名将士怒斥一声,道:“王大壮,军法处置。”
然后转向了李玄,压低声音,道:“殿下,我知道你宅心仁厚,但是我有我的指责,所以,几日之事恕难从命。”说罢,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燃着的火把火把,高声说道:“各位乡亲们!”
“今日,我们要处决这个四处散布谣言的妖女!乡亲们都看到了,几十年前宇晋国的乱成贼子叛变,闹得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是文帝用一己之力平息战乱。自文帝登基以来,我们宇晋国是日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下面的村民听着,个个目露精光,应声附和:“是啊,是啊,说得好,说得好!”
卫忠接着说道:“可偏偏就是有人居心叵测,见不得人人家和兴旺,便四处散布一些子虚乌有的谣言,我卫某对着也有所耳闻,我觉得正是可笑,可笑至极!在场的那个不是长着眼睛,心如明镜的聪明人,难道我们不会看,我们不会听吗?今年的安曲江平平安安,该下雨时老天爷便给下雨,不该下雨时老天爷便给晴空万里。但就算是这样,也有些人不慎受了这谣言的蛊惑。我卫某在这里告诉大家,”卫忠一手朝天举起,大声说道:“我卫忠用性命做担保,今年的安曲江温顺的跟条狗一样,连吠都不敢吠一生;我卫忠用性命做担保,今年的收成将会是这几十年最好的,人人有肉吃有酒喝;我卫忠用性命做担保,今年我们南部的所有将领用血肉给南部的百姓做堤做坝,无论多大的水,多大的浪,都冲不毁,冲不塌!所以今日,我,卫忠,要代表南部所有安曲江便的民众,将这个妖女给烧死,以敬天下!”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啼哭声,那哭声像被掐住喉咙的乌鸦一般难听,断断续续,“啊呀呀啊呀呀”,可是这哭声马上被盖住了,不知是谁起的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以敬天下!以敬天下!”
李玄起头来,却见见这群人每个人的眼里都散发着一股异样的神采,这种神采他曾见过。
那时他还只有六岁,从宫里偷跑出来,在街上到处乱转,见到菜市场那儿围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便玩心大起,挤进去看热闹,当他挤进去他才发现,原来围着的,是要砍头的犯人。那侩子手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大刀,一个看不见脸的人跪在侩子手的面前,手起刀落,李玄还未来得及闭上眼睛,便看见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看台上一颠一颠的滚了下来。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这一阵阵欢呼的声音让他的脑袋一时空白一片,这时他听到一人说:“这次的真不够过瘾,我上次看的,那血彪了有一尺有余……”李玄抬起头,看见那人的神情,就与这些村民无疑,他们没有脸,只剩一双发着绿光的眼睛,兴奋的望着那火苗。
那日在山林里他未怕过那巨蟒赤红三角头上凸出来的眼珠,可此时他看着人群里一道道木然的目光。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因为恐惧止不住的颤抖,他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的往后推了一步,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令人无比心安的轻唤,“殿下……”
李玄觉得他似乎终于可以从记忆中的血腥味里闻到一丝别的气息,那气息像他躺在树下偷懒时从天上照下来的和煦的日光,他往后又退了一步,有些贪婪的深深闻着这股清香,低声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