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没见过李修齐穿官服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李修齐永远都是穿着一身白月色布棉衣裳,嘴角噙着一丝好脾气的轻笑,而现在的他,头上顶着玉冠,腰间系着着玉带,一双黑眸清冷的像深秋不见底的潭水静静的看着他,这让他觉得,这人明明站在眼前,却似乎遥远的像天边的一片云。
他见李修齐嘴巴动了动,但又没听清他到底是说了什么,便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李修齐听了,将话又复述了一边:““殿下,皇上让您跟着车队回去。”听了这话,李玄整个人一下子脾气就上来了,他厉声说道:“我不回去……”这话说出了口,李玄才发现自己这口气多么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从李修齐旁边走过,来到车队前面,说:“你们现在都给我回去,然后给我父皇带句话,说,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就回去了,但是我现在不想回去,所以没人能把我拖走。”
车队带头的官员有些尴尬,他侧头看了李修齐一眼,见李修齐脸上毫无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对李玄说:“殿下,您这样让小的很难做……”
“我父皇知道的,他知道是我在这里无理取闹,不会怪罪你们的,你们回去吧。”那车队带头的官员又扭头看了看李修齐,李修齐这才走了过来,开口说道:“你也听见殿下的意思了,那就先回去吧。”
车队领头这才松了口气,说车队里的马走了好几日,想在军营休息一日,明日再走,李修齐点了点头,跟卫大将军说明了情况,让车队领头将马匹牵了进去。
卫大将军卫忠问道:“李总督是准备今日就开始勘测地形,还是先休息,带我准备酒席接风洗尘了,明日再去。”
李修齐先是谢过了卫忠的好意,说:“有劳卫将军,我看今日时辰不早了,想先在营地附近走走,了解下情况,明日再进山。”
卫忠点了点头,又道:“李总督,卫远他们昨日进山受了伤,今日不能带你四处走动,堤上事务繁多,我也脱不开身,只能有劳殿下屈尊,带你四处走走了。”李修齐转身看了李玄一眼,道:“有劳殿下了。”
李玄也抬眼看向李修齐,胸口不知怎么的,突然飞快的跳动了起来,他开口说道:“行,那李总督先回房安顿一下,然后我带你在营地附近转转。”李修齐又谢了一次,跟着一名小兵,先回房间去了。
这时一个梳着道士头的药童走了过来,那药童脸上长着一张圆脸,因为走得急了,脸颊泛红,两片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颤动着,“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没走,我师父让我来问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边说着,一边取了夹在腋下的册子,用舌尖润了润笔头,将笔摆在纸上,就等李玄发话了。
李玄见他这么个架势,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药童见李玄这般不配合,便没没理李玄,将册子又给夹了回去,腾出一只手,搭上李玄的脉搏,皱着眉头诊了一会儿,说:“嗯,有些心悸。”
“心悸?我没有啊。”
“你的脉搏可不是这么说的,跳得飞快,跟有人在追似的。”便说着便又将册子取出来自顾自地在纸上写到:心悸,然后又问道:“脑袋呢,有没有晕眩?”
李玄摇了摇头,可那小药童还是不信,他又将手腾了出来,试了试他的脑门,说:“嗯,有些过热,应该会有一些胀痛。”说完又在册子上写了一笔。
李玄这下被他给弄烦了,一把将那册子夺了过去,说:“你别瞎写,我好的很呢。”
那小药童见册子被抢过起了,急得涨红了脸,伸着两只手要抢回那册子,但又怎奈身高不够,怎么也够不着,便细声说道:“你不要讳疾忌医,我家师父医术高明,听他的,包你药到病除。”
“可是我真的没事儿,”李玄仍将那小册子举着,说道:“你别在册子上瞎写,耽误了你师父的大事儿。”
那小药童皱起脸,说:“我没有瞎写,我给你诊了脉,你的脉搏真的不太正常,跳得太快了,这是心悸的表现,是我家师父解药的后遗症之一……还有你的脸也是红的,这是说明血气过盛,也是后遗症,你要是不想死的话……”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李玄瞪了小药童一眼,他瞧见李修齐已经从房里出来了,便将那小册子往小药童怀里一推,说:“你别瞎写,我真的没事儿,有些事儿,有些事儿你长大点就知道了,听见没,别瞎写!”那小药童哪里肯理他,抱着那本小册子,有些委屈的撇下嘴,红着眼眶快步跑了。
李修齐往树缓缓走来走来,那身影竟和李玄第一次见时一模一样,然后他在李玄面前站定行了礼,淡淡说道:“殿下。”可这一开口便不一样了,和那时不一样了,李玄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是这不带感情的语气,还是这不带感情的神色。
”如果殿下有事儿要忙,我可以自己在这附近转转,不用麻烦殿下。”李修齐开口说道。
“这怎么能行呢,你刚来,又不认识路,你不知道,这山里的路长得都一个模样,林子里还有野兽,总之,总之……还是让我带你去吧。”
“那劳烦殿下了。”
“哦,对了!”李玄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营里不要再叫我殿下了,营里的将士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们只知道我是卫将军从京城带来的友人之子,还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份,所以你不用再叫我殿下了。”
李修齐点了点头,问道:“那我该叫您什么呢?”
“就叫我名字呀。”李玄觉得李修齐这家伙真是古板,之前跟他说了多少次,让他不要叫他殿下了,可他哪里肯听,现在总算有机会让他改口了。说起来他还从没听过李修齐叫自己的名字呢,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一些期待,好像这么叫了,两个人的距离就能近一点。
李修齐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我该叫殿下什么?”
“就叫我名字呀,李玄。”
“李玄?”李修齐说道,他的声音不大,传到李玄的耳朵里刚刚好,李玄觉得自己心里的那根弦似乎要被撩拨断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原来这么好听,朗朗上口,舌尖轻轻往上一抬,送口气便发出“李”的音,双唇合拢,往前一推,便能发出“玄”的音,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在舌尖唇瓣一吞吐,像是一滴水从李子树上的小白花瓣上落下来,滴答一声落在树下玄色的石子上头。
“嗯,嗯……以后,以后就这么叫……”李玄有些结巴的说道。
李修齐轻皱眉头,道:“殿下,这样会乱了纲常,我在人前就叫您名讳,私下还是继续唤您殿下吧……”
“你,你这人……”李玄嘀咕了一句,不知怎么的,心里这般的失望,“随便你好了。”
李玄带着李修齐从营里出来,他特地带上了卫远上次进山带着的图纸,展开看给李修齐看。
李修齐接过图纸,又审查了一下江水的走势,发现这图纸画的并不十分精确,有些水道转弯的地方并没有显示出来,可身上又没有带上笔墨,便先将那图纸在地上铺开,用手指上的指甲盖,在纸上用力划一下,在有误的地方留下痕迹。
李玄也俯下身子,看李修齐留下的印记,和河道一对比,说:“这图纸卫大哥他们用了好多年了,都没有人看出图上的错误,你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修齐答道:“这图纸是卫少将用了好久的,人往往是发现不了鼻子低下的东西,我是第一次看,旁观者清,便一下子就看到了差误。”说罢将那图纸卷起来收好,又道:“殿下今日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营地,明日再进山吧。”李玄抬眼一看,天边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留下漫天的残红,“明日天气应该不错。”李玄看着这万里晚霞说道。李修齐答道:“是呀,明日应该是个晴日。”
并肩走在回营的路上,李玄突然问道:“李绯她怎么样了?”
“大公主一切安好,只是对殿下不告而别有些不满。”
李玄知道,有这不满的何止是李绯她一个,这宫里所有人都对他鲁莽的南逃颇有微词,李玄偷偷的看了李修齐一眼,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李修齐又是怎么想他逃跑的事儿,会不会发现了他的居心叵测。
李修齐只是两眼直视前方,静静地看着前方的路,脸上像是带上了一层没有感情的面具,让李玄说不清那面具下的情绪。
李玄突然开口,道:“我想用这个机会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是一个草包……就算没有皇子这个身份,依然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殿下,您这么做不仅没能证明自己,而是恰恰相反,证明了自己是一个鲁莽而轻率的人,不进行任何准备就这么冲动的南行……殿下真的只是因为这么一个原因吗?”
李玄抿了抿嘴唇,另一层原因他能说吗?他不能,他只能将那个秘密埋在肚子里,让它在里面一点一点都死掉,为了他好,为了他们好。因为现在这个样子,李玄已经很满意了,就这么肩并肩沿着山道往下走,往下走,他希望这条路漫长得没有尽头,或者让这条路一直通向天边的霞彩里。他轻轻吸了口气,道:“可能我就是个鲁莽的人吧,真的只有这么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