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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风流人物,还看青楼小倌儿 (则我)



  江夜全然明白了,却又似一无所知,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为何他所爱之人,竟有如此身世。
  帝上所言字字凿凿如石刻,他的公子将被处死,以他之手。这情景何其相似,便似当日,他含泪与爹娘弟妹死别,亦是痛彻心扉,情真意切。
  却不知他们不过是帝皇手中的玩偶,那龙位上之人操持线绳,台下一干戏子便引颈待命,随线而生,而死,而悲欢,而离合,他哭得真切,却不知那人早已料定他们将于数年后重逢。
  如今公子将被处死,是否待他伤心决断后,又将有人嬉笑说与他听,那不过是做戏,当不得真?
  恍惚间,他似看见台下有无数观众,他们欢呼呐喊,抛银销金,请他再演一回。身在其中,如坠迷雾,他不知自己在这戏里,到底饰演谁人角色,不知帝上的话本后是否还有更深意图,也不知阳定是否只是如他所说,只是个富农之子罢了。他没有鸿家这般背景,不会只是配合演戏,暂时隐匿身影,稍作退场再卷土重来,而是不幸,今日便要成为帝上手中被废弃的棋子儿……
  江夜脑中如万蚁同噬,痛得他满地翻滚,他似被深藏于一个又一个蛛网之中,有太多太多不知,自以为解得真意,转瞬却又为重重迷雾所误。
  兜兜转转,无有尽头。
  倦了。
  他不愿再前行探索那谜团,家族已经沉冤昭雪,这状元郎的意义也只在于此。娇妻美妾,功名厚禄,皆非他所好。而他的公子,他的阳定,他思念多时的官人,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他这有辱门楣的人,便和他一起以死谢罪罢。
  江夜慢慢爬将靠近,无人再行阻拦,众人皆屏息注目,心中思量他会如何对那垂死之人。恐怕只需轻勒于脖颈,不费吹灰之力,那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了罢。
  皇帝瞪大双目,不敢错过分毫,无人敢视其面目,是以不知此刻他惶恐若何。
  暗卫悉数潜于殿中,各自埋没,只待江夜动手,哪怕仅有一丝杀意,亦将不问分毫,被立斩于刀下。
  虽有万全之计,可护那人秋毫,皇帝犹不敢放心,颤巍巍扶着洪公公,移步相近,目光灼灼,直视那二十年未曾相见之人,眸中龙光晶莹,不觉老泪纵横。
  只见江夜轻轻附身,一手紧握那人余温尚存的手,一手轻柔爱怜地抚摸他的脸,眼中泪滴如雨,他软款泣道:“官人,娘子今且唤你这最后一回。娘子将同你一道,不赴巫山赴黄泉,不翻云雨翻死生。奈何今日才得偿所见,却要速速共死,只恨你不能睁眼看我一回……便如此,我却是不怨的,可幸终是同你一道的。阴曹地府,奈何桥边,你且等等我,记得那句话,春江花月夜……我名江夜。”
  直至最后,阳定亦未曾睁眼。
  江夜不去想为何五彩祥云,真龙之气竟不护他左右,他似困乏大漠之行客,心神俱裂,只求一死。
  生前未与公子约约,死后亦不能同衾。既有宿世姻缘,便来生相约罢,此刻能共死,亦是幸事。
  江夜拔下束发簪子,奋力划破手腕,任鲜血奔涌。既至头晕目眩,鲜血成潭,料想生时无多,才回头望了一眼啼哭的亲眷,慰然微微笑。他江夜不知与公子与父母,同谁共生。却清醒明白,他能苟活于世,为父母报仇雪恨,却不堪残喘于往后,茕茕凭吊与公子之情意。
  “渐生有愧,还望来生,生为孝子,以全父母恩德。儿,去了……”
  无力倒在公子身畔,江夜举起染血的簪子,移将而下,触到公子颈间肌肤的一瞬间,已觉气力全无,心神俱废。一时惧上心头,唯恐他将先行一步,不能带走他的官人。模模糊糊晕厥之间,却恍惚听到帝上急急喝令:
  “保护太子——”
  梦中尽是光怪陆离,残断不全。江夜睡不安分,不自觉猛摇头,似焦躁似大怒,微咸的汗液与泪水齐流,口中呜咽渐渐清晰,他不住哭喊:“不不不不……”
  猛地摆脱梦魇,睁开眼来,却又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
  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宫殿,面前是一白衣道人,胡须青丝尽雪白,长长拖曳,见他醒来,便笑问道:“小江夜,可有梦见些奇异境况?”
  江夜神智渐明,便挣扎着要下床,然全身无力,不良于行,又跌回床上。老道人一见他这模样,又笑又叹:“还是这般急躁。你且稍待片刻——”
  江夜眸中清水不自觉溢出眼眶,滴滴摇落,他费力开口,游丝般声音细若蚊蚋:“……他如何?”
  “太子正与皇上回话,未曾有恙。”道师笑言,手中不住把玩他那雪白胡须。
  “太子?”
  江夜不禁又头痛欲裂,无论是身在梦中,抑或在这现世,他皆失去了归属。这二十年所历之一切,他自以为所了解之一切,一夕之间,如露逢阳,尽数消亡,不留半分印记。
  梦中,他自小便与一人相伴,莫说皇宫郊外,便是青楼赌馆,各处皆有他们足迹。那人长他三岁,身份尊贵无比,每与他相交,却似寻常哥哥一般,待他亲之切之,情意真重。
  江夜凝思苦想,今生十四年官家子弟锦绣生活,他却从未在记忆中见过那人,梦中虽未得见真颜,却知他身份——皇后嫡子,龙兴太子。
  道师见他皱眉,便笑道:“曾有一人,向老道允誓:‘愿保全江夜一世荣德,保全江家一世门楣,孤愿捐弃此生,刀山火海,再所不惜’。你可有些许记忆?”
  江夜如遭雷击,只是摇头哭喊,“不不不……”这便是梦中最后残片,那人身着四爪蟒袍,跪在殿前,虔诚笃定,一字一句,声声道来,所言皆是保全江家,却以自身为价,捐弃性命。
  “小江夜,可还记得‘一魂一魄’?,老道曾抽他一魂一魄,今日你二人才得以相见。然,太子龙魂已残,不堪再复也!”老道手抚白须,兀自嗟叹。
  殿中烛光畅亮,亮若月辉,江夜怔怔不言,似犹在梦中。
  老道又叹:“你且再想想清楚罢,太子不时便要来寻你。”说罢,不待江夜言声,便挥手自他面上拂过,迷惑不解之人瞬时便滑入梦中。
  老道慈爱笑罢,挥手自兹去。
  一梦,便是三千光阴。
  寰帝十一年。
  皇后已仙逝,龙兴太子时年八岁,智慧聪颖,才学风度无人能比,颇得皇帝宠爱。
  学堂内,不时传来孩童呜呜委屈哭泣声,却是江夜正在挨戒尺。一下一下,打在那柔软小手之上,十指连心,年仅五岁的娇娇公子,不住大哭。
  龙兴太子正襟危坐于首排,见那小人儿又怯生生,伸出小手,替二皇子挨罚,眼泪儿将坠未坠,明明已是惶恐不住,亦不敢收回。
  太子不忍,心中痛恨这伴读代罚之规定。
  小江夜出自书香之家,虽年龄尚小,教养功课得其儒父指点,从不曾有错处。唯独那二皇子,顽劣不堪,十三岁年纪,正是少年狷狂时。心中思想有异,偏爱故作错处,令这小人儿带他受过,爱听他呜咽哭泣之声。
  “啪、啪、啪……”夫子戒尺仍在落下,龙兴太子却忽的怫然大怒,立起身来,怒视那幸灾乐祸嗬嗬大笑之人。
  噔时满堂震动,起身跪拜。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太子于这众人,亦是君臣。
  “二哥,世人皆言,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为何数次无端折腾于他?”龙兴太子虽不及他身高,然此时一立一卧,高下立见,声犹稚嫩,储龙之威却大盛。
  小江夜不禁住了哭声,呆呆看着太子。从不敢奢求有人相助,娘亲早已劝他,莫哭,莫哭……太子殿下竟会为他求情,江夜不禁委屈更盛,望着那人泪眼汪汪。
  “啧,太子殿下竟是连这事也要管么?嗬,这般着急,便要用这威严压迫于我,怕是迫不及待了罢……”后边声音渐小,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敢说与他人听,仅是俩人之间私语。
  龙兴太子面上不动,却忽的拂袖转身,拉过呆愣的小人儿,举步跨出学堂,不理会后方一些挽留跪求。
  出得学堂,走过御花园,太子身后旦公公怯问道:“太子殿下,这是……要上哪儿去?可要奴才通传?”
  “去找父皇,孤要这伴读。”龙兴太子平日里温润有节,惟心有忿恚时,才这般雷霆做色,寡言少语。时人皆不敢亲近,唯恐触怒于他。
  江夜小手儿被太子牵着,听闻此话,心中虽欣喜,却终是不敢要那天大恩惠,便摇摇手示意太子。
  “嗯?”太子殿下止步,垂首看他。
  “太子……”江夜小脸微红,泪珠儿还在眼睫上飘荡,童音清脆,却犹带怯意,他道:“若是这般做,将来二皇子恐与太子有隙,江夜感激太子,却不敢——”
  “有何不敢!往后你只需听话于我,定然无事。”太子此时尚且八岁,有些不知天高,正色笃定,面庞中稍有傲色。
  身后宫人心下窃笑。他自小便服侍太子,这般多年来,却从未见过太子这般急色,高声大喊欲证明自己。便似那风流才子为勾得美人儿心意,不惜傲狂作色,妄言天下。
  小江夜不禁笑,小脸儿似有光辉,花儿般笑开:“太子殿下,当真么?当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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