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在树林子里发生的事情都被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传了出来。传到朝中又是一番轩然大波,朝臣们猛然醒悟了晋王被软禁宫中的真正原因,惊愕过后已经隐约有些声音冒出了头,要求将晋王关入大理寺深牢囚禁审查。自然都被一贯强腕的晏梓伏压了下去。
晏凤元将茶杯捧在手中,静静地听完,反问:“皇上真觉得如今的局面不好吗?”
晏梓伏疑惑地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想了半晌,忽的一怔,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失声道:“皇叔——”脸上满是惊愕。
晏凤元知道他已猜了出来,便点了点头。
晏梓伏又细细地想了一遭,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皇叔,这样未免太冒险了,你都不与朕商量一下便如此擅做主张!若朕不来问你,若朕直接杀了你,你觉得这还能收场?!”说到最后已十分恼怒。他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也不喜欢这种事后惊心的感觉。
晏凤元眼中有歉意,却只道:“臣信皇上。”
“你信朕?”晏梓伏苦笑道,“朕自己都不信自己。皇叔,朕直到现在仍心存疑虑,你究竟从何时开始计算这件事?”
从适才的试探中,晏梓伏已经得知了晏凤元的真正目的。晏凤元从一开始设计王鑫与银狐之事便不只是为了破坏和亲,也不是为了简单地除掉王鑫,而是为了逼王鑫和阿尔伦联手,逼王鑫造反,也为了给阿尔伦找借口对峙札木……
不,或许这还不是整件事的开始,事情甚至可以追溯到札木逼走阿尔伦那一刻。
直接点说,晏凤元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着挑起这场战争。至于他究竟是从何时何事开始谋划,晏梓伏甚至都不敢想,也不觉得自己能想得到。
出了一会儿神,晏梓伏呐呐地问:“为什么?”
晏凤元反问:“倘若我国真与木蒂结亲,难道皇上就信它十年内果真不会再起祸端?”
晏梓伏丝毫不犹豫:“当然不信。”
晏凤元道:“臣也不信。木蒂人生性凶残又懒惰,他们祖辈习惯了抢杀淫掠,根本不是札木朝夕改革便能改变的。何况即算这十年内他们确实如札木保证的那样休养生息,可十年后呢?十年后他们养得兵强马壮,到时岂不比现在更难缠?札木如今看似做小伏低,却绝非软弱之辈,他只是不耐烦总小打小闹,想要有朝一日一举拿下中原罢了。可惜木蒂人大多没他的远见。”
晏梓伏问:“所以你急着灭掉木蒂?”
晏凤元摇了摇头:“臣不敢说有十足把握灭掉木蒂,只求减它国力,至少六十年内让它再无翻身之力。时机可遇而不可求,木蒂或许百年才能养出个札木,臣必须利用他来牵制阿尔伦。若不与札木决裂,阿尔伦尽可放心地挥军东来,可现在他却两面受掣,战力大减。”
晏梓伏皱着眉头:“可你一并逼反了王鑫,王鑫手上有十五万兵,阿尔伦减弱的兵力全能由王鑫补上。”
晏凤元笑了笑:“不止如此,王鑫此刻应该手握二十万左右。建王余孽在边关经营多年,专等着这一刻,想必很乐意与王鑫合作。除此之外,王鑫定然会向各地藩王发出邀请,相信也会有人蠢蠢欲动。”
晏梓伏呆了半天,反而失笑:“皇叔,可咱们能调动的兵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万啊!东面临海,暂且不去管那些流寇,可南面和北面也有外族虎视眈眈,驻兵不能动。何况除了王鑫外,阿尔伦的铁骑部队根本无人能敌!朕知道你想搅乱这池水,想把建王余孽乃至于其他藩王的兵权一并收回,可也不急于这一时。这一时要拿谁去打?皇叔你去还是朕御驾亲征?”
本来正侃侃而谈的晏凤元沉默了下来,他垂下眼帘,握紧了茶杯,又逐渐地松开:“臣说过,天时地利人和,时机可遇而不可求。阿尔伦的铁骑确实难缠,但也并非没遇到过敌手。”
晏梓伏心中一顿,又乱跳起来,似乎意识到了晏凤元要说什么。
晏凤元将茶杯放到桌上,平静地说:“臣举荐顾知觉担此重任,并请皇上招安欧阳珏的旧部精兵。”
***
晏梓伏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晃神,一时想想这件事,一时又想想那件事,终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终于坐在御书房里起不了身,倒拿着一本奏章看了很久,最后无力地趴在御案上,将头埋在手臂里。
渐渐地他就有些睡意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察觉到有人给自己披了件外袍,又抱着坐到了怀里。
晏梓伏也不惊奇,在这人怀里磨蹭了一会儿才肯睁开眼睛,看着这人执笔在提自己批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章。
顾知觉摸了摸他的额头:“再睡会儿,有事我叫你。”
晏梓伏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却又不舍得说。这段时日以来他俩处得很好,好得让晏梓伏不敢说些不好的话。
☆、复起
直到顾淮带着兵部尚书等臣子前来求见,顾知觉便自觉地从偏门离开了。
王鑫果然向各地藩王发出了邀请,并且这些藩王也有所动摇,纷纷找借口晾着朝廷派去借兵的使者。
晏梓伏冷笑道:“当年要谋反的几个藩王尸骨都被狗啃完了,朕倒想看哪个还敢蠢蠢欲动!”
众臣换了个眼色,都有苦难言。当年是当年,现在可不比当年……
晏梓伏看得懂他们的神色:“你们是觉得朕少了欧阳珏就打不成仗了是吧?”
众臣忙请罪。
“好意思!五年了,五年你们就找不到一个比他强的!”晏梓伏恼怒得不行,“当初他得势的时候你们天天骂他,最后终于被你们骂死了却告诉朕没人能替代他!”
众臣都习惯了晏梓伏有脾气的时候口不择言,便都沉默着等他撒完气再说。
晏梓伏发了一通火,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兵部尚书这才接着说:“除此之外,王鑫近日又放出了新的谣言……”
晏梓伏不耐烦道:“什么谣言?”
兵部尚书犹豫了一下:“他大逆不道,谣传皇上身世……”
“谣传朕的身世怎么了?”
“……传皇上并非先帝之子,真龙天子另有他人。”
晏梓伏反而笑了:“哦,这样。那他有没有找到他的真龙天子?”
“那倒没有消息。”
晏梓伏坐在龙椅上沉默下来,修长的手指执着茶盏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淮听不下去了:“王鑫乱臣贼子一派胡言!还请皇上早日定夺,派出军队去将他剿灭。”
晏梓伏又沉默了一阵,道:“你们都先回去。”
“皇上?”
“你们找不到能打仗的,朕来帮你们找。葛铁,去把顾知觉请进宫来。”
众臣面面相觑,顾淮听到侄儿名字时也是一愣,可谁也没敢在这时候多说什么。
***
欧阳珏走进了御书房。
葛铁立刻退了出去,还把门关上了。屋内顿时只剩了欧阳珏和晏梓伏两人。
欧阳珏跪在地上:“臣顾知觉拜见皇上。”
晏梓伏端坐在御案后头,沉默而忍耐地注视着他,半晌才道:“八皇叔过得不错,朕没为难他,你应该猜到了,朕把他软禁在宫里也是为了他好,普天下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谢皇上隆恩。”
晏梓伏极为痛恨他说这句话,但此刻也只能佯作没听到,只问:“你知道王鑫起兵一事了吧?”
欧阳珏点点头:“京城大街小巷消息传得快,臣已有所耳闻。”
“那你有何策?”
欧阳珏犹豫着抬头看他:“臣?”
“……你毕竟是状元,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欧阳珏心中不安,却仍旧答道:“臣愚见,此时除了迎战之外应该别无他法了。只要皇上派遣有经验的将领前去迎敌……臣觉得,晋王可堪此大任。”
晏梓伏笑了笑:“你这一根筋,倒不像文状元,比较像武状元,总之什么都别废话,直接开打就行了,是吗?”
欧阳珏倒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还能怎么办,祭天祭祖来许愿王鑫良心发现吗……当然是除了打还是打咯,至于如何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晏梓伏又问:“你不喜欢做起居郎,又不肯去吏部领职,是在等着朕封你做将军吗?”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如果朕告诉你,是晋王举荐的你,你作何感想?”
欧阳珏的感想是:你又想讹我?
若晏凤元真在这时候举荐了他去领兵,那跟直接坦明他的身份就是欧阳珏没差别。欧阳珏不信。
晏梓伏盯着他:“那朕再告诉你,朕没有讹你,确实是他举荐的你。”
欧阳珏保持沉默。他当然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可国难当头,他也做不出为了私事而逃避责任的行为。护国卫民就是他的责任。
晏梓伏料到他会犹豫,因此也不催,只坐在那里看着他。
屋里沉寂了许久,欧阳珏仰头,直直地迎上晏梓伏的眼睛:“臣愿意担此重任。”
晏梓伏倒反而怔了怔,半天才无力地扯起嘴角露出个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