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虞玫玫半倚在床头,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纤细平稳的呼吸仿佛是前所未有的孱弱。她轻轻和坐在床边的蒋沛菡说话。
“小家伙又在踢我呢。”她泛着柔和的母爱关怀,碰了碰肚皮上忽然突起的一小块,“真闹,也不知道像谁……”
蒋沛菡安安静静看着她。
“沛菡姐,我觉得这十个月真奇妙。”她在肚子上画了个圈,每一个吐字都清晰,温柔,“他一天一天长大,慢慢变成一个像我们一样的活物,而我却一天比一天平静,仿佛……濒死的人一般。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笑了笑,“只是最近常常想起我娘,想起她死前的表情……”
蒋沛菡见她闭上眼,交代遗言似的说:“她为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受了二十多年的苦,最终还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里……你说,她苦吗?”
“谁知道呢。”她抓住虞玫玫的手,细嫩的皮肤相互摩挲,似是安慰。
“对啊,她死了,谁也不会知道她的想法了。”虞玫玫吸了口气,解脱般露出一双豁然开朗的眼睛。她反手抓住蒋沛菡的手,“那沛菡姐,你苦吗?”
当然苦,人生在世,必定有怨有悔,谁人能无苦。只是最苦的,是自己无能为力,力不从心。
可倘若再想想,若是一个人愿意孤注一掷,大不了一死,又有哪来的那么多悔怨自艾。
追根究底,这才是真正的苦。
门外的问旋敲门的手悬在那里,她没等到蒋沛菡的回答,就转身跑了。
“月”的人诸如问旋一类,虽然从小跟在蒋沛菡身边长大,却没读过多少书,连写点常用字都缺胳膊少腿的。可她心里明白,她们说得“苦”,不是什么狗屁“无能为”,而是“不敢为”。
她想的,有人敢欺她负她,甭管什么人,她都抬手直接宰了。若有人施恩与她,她自然也会涌泉相报。这没什么不对,自己快活,别人也干脆利落。至于那些背地里骂她惧她的,有胆站出来,她一并宰了;没胆的,她又何必和一个窝囊废过不去。
这一直是她的行事准则,唯有一件事,她在心里憋了很久,一直没有说,也一直不痛快。
刚听完虞玫玫那憋憋屈屈的一通话,她更是浑身难受,不说出来不舒坦。于是便雷厉风行出了宫,风风火火杀到城外去了。
可惜,世上除了人力微薄外,还有一个词,叫缘分未到。
就在问旋刚刚出宫门后片刻不到,格里进宫。
虞毕出在百忙之中召见他自然有十分重要的事,尽管面上看起来毫无端倪。
他将暖阁清的只剩两人,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格里,你之前与朕谈过去职还乡的事。”他顿了顿,似乎在等格里接话。
格里愣住了,他没想到虞毕出会提这件事,但也不知如何接话,心里斗争良久后才憨傻地重重点了下头。
虞毕出叹了口气,扔下一个包袱,“自己看吧。”
包袱就是余人舒拿来的原装,连根线头都没少。
飞速看完几封信的格里顿时对虞毕出肯放他走的缘由有了些底,他是想让自己去做说客,没想到虞毕出十分会说话地道:“朕不给你人马,也没指望你回去做什么。你在尚彧呆了十年,这里究竟什么样你比他们都清楚。荒瘠之地的人没见过外面的世道,心里的称太偏,做不了好决断,还妄想拉别人下水。萨拉是个明事理的人,不见得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可你们部族的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说着,他沉痛地抿了一下嘴,“有件事你不知道,萨拉因为向尚彧称臣,回草原后被迫拉下族长之位,还被部中的一支年轻人队伍给……”
格里的瞳孔聚缩,手里的书信立即被他无处宣泄的力捏成一团。
虞毕出继续说:“一个人的力量杯水车薪,朕没必要指使你去当那只出头鸟,但有些事……你明白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留给格里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
“职位的交接会有人处理,城外的队伍马上要调去澜河。你可以继续留在虞都……或者去其他地方。这些年,辛苦你了。”
格里浑浑噩噩出宫,茫然走在大街上。如虞毕出所说,哪怕他回去也做不了什么,即使做个普通人,留在虞都,或者去其他地方,像他最早期的愿望,周游四方,看遍各地风土人情,挺好的。
可是他无法将步子迈向其他方向。
萨拉死了,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与他同根的族人们被人撺掇盲目丢了性命。
“哎,小心!看路啊!”撞到人的人反而嗔骂了一句,还给了无辜者一个白眼,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格里看着这个场景愣了一会儿,走过去帮那个被撞倒的瘦小伙子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
“谢谢,谢谢啊。”小伙子掸掸小包上的灰,抬头见是个眼深鼻高的外族人怔了一下,随后露出一口不算白的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格里想,估计就是这小子性子太软才会被人欺负吧。他刚想说一句,看到一身补丁快赶上手指数的衣服,又想,如果他是个有钱人家的人,会这么被人欺负么?
年轻人都道完谢了,可这位莫名其妙帮人捡完东西的恩人还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他不由自主咽了个口水,心说难不成这大个子是个傻子?
他刚想着,格里就从腰间翻出一个钱袋,囫囵塞进他手里,然后与他错身走了。
不明所以的年轻人低头掂量这沉甸甸的钱袋,然后摸了摸腰间刚到手的另一个瘪瘪的钱袋,懵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大笑容哼着小调走了。
不仅不知道自己把钱袋给了一个贼还自以为做了一次好事的格里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心里轻了起来。他原本就是有回草原的念头的,不是因为邴州的事,也不是因为萨拉的死。
他想回去,那是首要,如果能再做些什么,就是锦上添花。再说,能不能做到和去不去做本就是两回事。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不能因为某件自己觉得困难的事便再不回自己的家。
格里心里痛快了,走个路的精神面貌也不同了。他会城外去收拾东西,正碰上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他的问旋,然后被劈头盖脸砸了一句,“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突然被告白的格里呆了,他看着这个武功嘴皮子都十分厉害的小丫头,噎了半天,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不能。”
“为什么!”别人都是问句,就她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吼出来的。
与众不同的问旋自觉自己没有哪一处不招人喜欢,这个傻大个竟然敢拒绝她!
格里不傻,他知道肯定不能说自己要回草原的事,不然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极有可能跟过去。所以他说:“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娶你。”
这话说的一本正经,真想好好思考后说出来的。
问旋更觉得不可思议了,“我哪里不讨人喜欢了?”
格里上下打量她,也没发觉她哪里特招人喜欢,但硬说不招人喜欢的地方还是说不出来。好半天他才望着问旋的腰间,那条低调的金色布刃。他本想说你太瘦了,自己不喜欢这种类型,出口却成了:“你那里染过多少血?”
这回换问旋呆住了,从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更没人因为这个嫌弃过她。
那里染过多少血?她怎么记得,她从十几岁就开始杀人,而且一杀就是满门,哪里会一个个数人头。
在她迟疑的时候,格里已经转身走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对一个女孩子长久以来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产生了多少动摇。
所以他们无缘无份。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啊——”虞玫玫口中溢出一句曲折的呻/吟,她苍白的脸上布满汗水,靠床外一侧的手艰难地摸索着抓住了蒋沛菡的衣角。
正忙着喊人进来的蒋沛菡察觉到她的手立刻反抓回去,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坚持住,产婆马上就到。”
虞玫玫抽了口气,粗重的喘息似乎怎么也补不足缺失的活力。她僵直的背打了几个挺,沉甸甸的肚子左摇右晃两下,哪怕在健壮的身子上也显得十分累赘。
她断断续续地说:“沛……沛菡姐,我突然……突然不想生了……你说这……孩子出生,该……该叫谁爹呢?”
听闻此言的蒋沛菡嘴角微微沉下来,伸手轻轻抹了一把她的额头。
虞玫玫似乎在艰难的笑,眼角留下来的却又不像是汗。
“蒋……绛……对我很好,他不喜欢我,所以一定能接纳这个孩子。”她好不容易捋顺了一口气,又突然弓起背痛苦了“啊”了一声,蒋沛菡焦急地望门外,心说怎么这么磨蹭!
“可……可是我不行……沛菡姐,这个孩子……连……连累了很多人,他爹死了,小乔……是我对不起他,我……”
产婆终于风风火火地赶来,蒋沛菡立马站起来给他们腾位置,几个人瞬间将床围得水泄不通。
蒋沛菡站在床边,透过缝隙,见虞玫玫热切盯着自己的视线,心头被攥的紧紧的。
断断续续地呻/吟透支了虞玫玫的全部体力,她从未做过如此痛苦又艰难的事。这个孩子就像长久以来卡在她心头的愧疚与不甘,宣泄不出。
“啊——”
她两条相对女人而言十分粗壮的手臂此刻软趴趴的,却不得不使全力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痛苦将她脑海中的这句话无限放大,无数次重复,仿佛成了这场无边苦难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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