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鸿终于收回目光,转回身来:“我怎么会给你一个小丫头当师弟,别做白日梦了。”
“哼。”程若兰瞪他一眼。
“你们又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风长林已经端着菜饭回到桌边,环视一圈,淡淡笑道,“别闹了,都来吃饭吧。”
热腾腾的饭菜接连上桌,拌三丝,倒笃菜,还有一盘干茶烧肉,虽不能与酒楼相比,但都是江南的时令山货,鲜香爽口,色味俱全。程若兰和乐诚哪还忍得住,抄起筷子,毫无吃相地往嘴里塞,以告慰饿了一天的肚皮。
曲鸿却迟迟未动,手搭在碗沿上,视线盯着丰盛的菜肴,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开,飘到某个荒芜已久的角落。
都是风长林的错,这一路上,一丝一缕积累起的惘然,忽地就化成一个大洞,要将他一口吞进去。
“鸿弟,怎么了,菜饭不合胃口?”罪魁祸首停下筷子,关切地问道。
“那倒不会。”他挤出一个笑容。
风长林道:“不会就好,我们一路总是这般吵吵闹闹,怕你觉得厌烦。”
曲鸿轻笑道:“你多虑了,我们方才还在暗中取笑你呢。”
风长林先是一怔,随后也露出笑容:“都是些陈麻烂谷的旧事,若能博你一笑也不错。”
曲鸿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倒真是大方。”
风长林不大好意思地笑了:“其实也没那么大方。”
曲鸿不明就里了怔了片刻。而风长林已经提起筷子,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烧肉。
桌子原就很窄,被盘子碗筷堆得满满的,两人的手短暂地碰在一起,风长林的手指很长,皮肤白皙,即便握着粗简的竹筷,也显得很好看。曲鸿眨了眨眼睛,眼眶忽然有些干涩。
浸满酱汁的肉香毫无征兆地飘到鼻子里。
他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硬如磐石,冷若冰霜,可现在,竟因一块烧肉的味道而微微颤抖。
*
曲鸿是在罗刹谷长大的。
罗刹谷地处五岭之南,和中原有山堑相隔,从前是用来关押流放刑犯的地方,谷中地势低洼,湿沼丛生,入夜后阴风呼啸,瘴气遮天,除了犯人和狱卒之外,几乎无人愿意靠近。
不知从何时起,恶鬼作祟的流言在附近传播开来,起先还只是危言耸听,后来愈演愈烈,真有狱卒在夜里无端失踪,第二日尸身横曝荒谷,死状惨不忍睹,仿佛被鬼魂索去性命。
彼时正值北朝末年,朝廷上下内忧外患,哪还顾得了流放边疆的刑犯。负责看守刑犯的狱卒们可算倒了霉,不仅领不到晌粮,还要面临性命之忧,久而久之,纷纷擅离职守,逃得一个不剩。
传闻最后一个狱卒逃走后,空谷之中有大笑声传出,颠嗔狂放,盘桓于荒山郊岭之间,三日不散。附近的住民这才明白,作祟杀人的并非恶鬼,而是比恶鬼还恶的恶犯。从那之后,罗刹谷便成了恶人聚集之地,专纳江湖上走投无路的三教九流,邪士怪客。
曲鸿的义父名叫曲渊,也是罗刹谷里的住客。
曲鸿在那里度过大半的童年时光,和千奇百状的恶人打过交道。这些人大都是重犯,有的骨穿锁链,有的身披刺青,面目和心地一般凶煞,将仁德道义视作粪土,彼此之间只讲利益是非,不讲情分脸面,平素互不进犯,偶尔发生冲突,厮杀起来,断手断足,流血送命,也是常事。曲鸿与他们生活在一处,从小便目睹了世间的穷凶极恶,好在他天生机敏过人,在拳打脚踢之中,耳濡目染各门各派的武功,竟习得一身杂学,聊以自保。
曲渊虽对他悉心照料,却鲜少传授他武功,他曾询问缘由,曲渊叹曰,自己年轻时犯过大错,全身武功已被废去,无法再使。所以他最好不要学自己的武功,不要走上同样的错路。
在曲鸿的印象里,义父只授过他一套功夫,那是一套清凛脱俗的剑法,虽是剑法,用的剑却不是铁剑,而是一柄玉笛。
玉是上品良玉,通体翠绿,纯净剔透,可玉笛却像它的主人一样,被废去了“功夫”,吹奏不出曲调。
无法吹奏的玉笛哪怕再精贵,也不是一支好的乐器,曲渊却将它用作短柄,曲鸿不懂:“这笛子又圆又钝,连手指都擦不破,怎么能用来当剑呢?”
曲渊道:“你错了,最上乘的剑,恰巧是没有锋芒的。”
曲鸿起初并不相信,曲渊也没有多做解释。剑上无锋,便要用内气凝成锋芒,作为招式的凭依。因而这玉笛剑法,比寻常剑招难出百倍。他练了数月,仍然连一片竹叶都切不断。
可是,由曲渊亲自传授武功,一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虽不信,仍将口诀和招式背得滚瓜烂熟。
罗刹谷的夜晚比白昼更安静,天心月色清辉姣姣,地上玉笛青光粼粼,他披星戴月,不问寒暑地练,曲渊便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出言指点。
待他身高长及曲渊肩膀的时候,终于悟通第一层境界。玉笛横出,金声玉振,剑气足以削木断竹,劈石碎岩,掠取人命更是轻而易举,不在话下。
他喜道:“义父,你说得没错,当真是巧剑无锋。”
曲渊道:“这套剑法集我毕生武功之大成。你若使它,便要时刻记住,力量不能依赖于外物,你若依赖什么,那东西便会成为你的弱点,会要了你的命。”见曲鸿似懂非懂,微微笑道,“你才不过领悟了第一层,各中精妙,往后你还需慢慢体会。等我死后,这柄玉笛便是你的。”
曲鸿急道:“义父,你还年轻,怎么会死呢。”
曲渊只答道:“人总会死的。”
在曲鸿的印象中,曲渊一直是个很清冷的人,常常说一些很冷清的话,譬如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前因后果,无非善恶相报。
曲渊待他虽和善,却没有寻常父母的慈爱,一直保有几分疏离,只许他称自己作义父,不肯再亲密半点。但曲渊却把毕生武功传授给他,把珍贵的玉笛留给他。
只有在他以玉笛击碎山石的时候,曲渊的脸上才露出欣慰与赞许的神色,嘴边浮起一轮浅笑。也只有在这时,曲鸿才觉得自己隐隐地懂了他一些。
曲渊的死也发生在那一年。
☆、江湖儿女(五)
曲渊的死也发生在那一年。
他死在罗刹谷三十里外的荒郊野岭,曲鸿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尸身已经开始腐臭。
他是被人杀死的,腹背被连斩了十八剑,筋骨崩裂,躯身残破,死相狰狞,脸被蛆虫啃噬了大半,连临终前的表情都分辨不出。
曲鸿那时还只是个少年,罗刹谷里,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独自敛起千疮百孔的尸身,强忍着恶臭和恐惧,反复检查每一道伤痕,确认兵刃没入体肤的角度和力道。
好在他对各门各派的功夫都略知一二,而杀死曲渊的剑法他也认得,那是潇湘派的上乘功夫——三湘合阵。也就是说,对方派出三名高手围攻曲渊一人,而曲渊的功力早就所剩无几,根本无法相抗。
他将义父就地葬下,带着一身血污回到罗刹谷,敲开了独眼老大的门,问他:“你可知道潇湘派杀死我义父的事。”
独眼老大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一只眼被毒虫咬过,早就瞎了,却没有用衣布遮盖,任凭狰狞的伤疤和浑浊的眼球暴露在外面。他善于饲养毒蛊,手段毒辣无人能及,故而谷里的恶人才称他一声“老大”,尊他作众恶之首。
独眼老大答他道:“潇湘派乃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大江之南,声名显赫,门下都是好人。好人要杀恶人,恶人就得乖乖被杀,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曲鸿道:“可我义父不曾欺凌弱小,更不曾害人性命,他不是恶人。”
独眼老大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仰天长笑了好一阵,才道:“你没见过,不代表他没做过。”
曲鸿摇头道:“我不信你。”
独眼老大道:“你信不信我都无所谓,反正从今往后你要留在我这里。”
曲鸿问:“为什么?”
独眼老大答:“因为你还是个孩子,我答应过他,等他死后会抚养你长大,直到有一个人来找你,接你离开。”
曲鸿还是摇头:“你绝不会无缘无故答应他,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若真为他好,明知他有危险,为何不去救他。”
“你明明是个孩子,却聪明得过头了。”独眼老大叹道,“告诉你也无妨,三湘合阵,闻名江湖,倘若潇湘派真的要杀恶人,哪怕罗刹谷里所有恶人联手共战,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曲鸿问:“那又如何?”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我们虽然敌不过他们,可他们要杀的人却不是我们,而是我们中的一个。只要那一个人死了,我们其他的便不用死,所以那个人必须死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而且谁也不能去救他,你明白了么。”
曲鸿咬牙道:“所以你们就眼睁睁地看他去死,连他死后也不去收敛他的尸首?”
独眼老大冷笑道:“我们把他留在谷里十几年,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当真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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