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灰衣的老道士云霞子轻挥拂尘,道一声:“无妨。”
他走到骆泽身前,瞧了瞧兀自酣睡的骆泽,右手取出一白色瓷瓶,扒开塞子,他将瓷瓶悬在骆泽上空,瓶口朝下,有液体缓缓流淌而出。
水色焦黄,骆泽被这水洒了一身,身子一颤,茫然看向云霞子。未己,骆泽身上散发出一股尿骚之气。
众人纷纷掩鼻,云霞子冷声道:“这是无根水,童子尿,用来驱这人身上污浊之气。”
说完,又取出一红色瓷瓶,疾速往骆泽身上淋去,这次是鲜红的血液,正倒在骆泽头发上,滴滴答答的顺着鬓角向下流淌。
云霞子从容道:“这是公鸡血,用来除鬼祟之气。”
骆丘大怒,拍案而起,道一声:“皇上!”
凌夏帝见骆丘怒气冲冲,蹙眉问道:“云霞子道长,除了这无根水、公鸡血,还会不会有其他此等物什?”
云霞子俯身:“回皇上,没有了。”
自凌夏帝年过五十之后,年岁愈长,便愈发迷信方士,崇信道教,他招了很多云台观的道士留宿于宫中,对这些人分外亲热。故凌夏帝虽知骆丘不喜,还是挥手示意云霞子继续。
云霞子凝视满身腥臊之气的骆泽,蓦地执起手中拂尘,在骆泽身盼做起法来。他口中念念有词,脸色随之忽明忽暗,众人不免被之吸引,屏息以待。
“呔!鬼魅退散!恭迎先帝!”云霞子手指骆泽,神色一凛,片刻后,收起拂尘,退身一旁。
骆泽依旧怔怔,不明所以。
众人中有人嘲笑出声,凌夏帝微怒道:“道长,你不会是在戏耍寡人吧?”
云霞子依旧淡定道:“先帝气华之灵,以他凡人之躯不能承受,搜查其身,必有应验之物。”
凌夏帝抬眉,“哦?”了一声,对身旁小太监道:“三福,你上前搜搜看。”
小太监三福躬身应下,上前搜了半天,终于从骆泽怀中掏出一封信:“皇上,这里有一封信。”
凌夏帝兴致勃勃道:“你念来听听!”
三福将信拆开,清了清嗓子:
“凌夏吾儿,怀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载而成帝业。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其实身兼之。然吾儿虽知人善任,不免寡恩刻薄,自古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赵党一案,数万冤魂,日夜侵扰,使我不得安宁……”
“啪!”凌夏帝拂去案上菜肴,脸色可怖,猛地立起。
三福吓得立马跪下,不敢抬头,口中连连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
凌夏帝冷笑一声,走下殿去,将书信一把抢过,展开一看,脸色愈发难看。
凌夏帝皱眉走至骆泽身前,不顾骆泽身上脏污,抬起骆泽的下巴,怒喝道:“这信是你的?!”
骆泽眯着眼睛,瞧着凌夏手里拿的泛黄信封,想要伸手便被凌夏帝一掌打开。凌夏帝威严道:“我问这信是不是你的?!”
骆泽眼神涣散,轻声道:“我的。”
众人纷纷色变。
凌夏帝怒极反笑:“信里写了什么你可知道?”
骆泽淡淡道:“知道。”
凌夏帝怒急,把信拍在骆泽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假冒先帝、诽谤天子,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是大不敬之罪!你可知为乱党翻案,是谋逆之罪!”
骆泽醉醺醺的摆摆手:“什么谋逆,不就是我父亲骆丘三年前便死了母亲,却一直没有回家丁忧吗?”他笑道,“顶多算个欺君,怎么还扯上谋逆了?”
说完,骆泽晃悠悠站起,拽住了凌夏帝的袖子:“走!喝酒!”
大殿众人闻言均是窃窃私语,骆丘脸上动容,颤巍巍的走上前道:“骆泽,你说什么?”
骆泽脑中混沌,看见骆丘,笑道:“我说你母亲死了,就是我奶奶!我奶奶死了!前几年你不是身体不好吗,我就没敢告诉你,万一你一听,过去了怎么办?”
一边萧吉惊道:“骆泽,你这是怎么说话呢,简直是……简直是大逆不道!即便是右丞身体不好,你也不该三年都不相告,这不是陷右丞于不孝的境地吗?!再说丁忧政策古来有之,父母新丧,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离职,堂堂右丞带头不丁忧,岂不是持身不正?”
骆泽接道:“论罪当罢官?罢吧罢吧,早不想当了。”说完还自顾自的哈哈一笑,又要扯着凌夏帝去喝酒。
雍王连忙将骆泽从凌夏帝身上扒下来:“皇上,骆泽这是在耍酒疯了!”
凌夏帝却是转身,不再瞧那痴傻一般的骆泽。
他看向云霞子,阴测测道:“道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给寡人解释解释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小太监所念一段,改自《明史》对□□皇帝的评价:“□□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五载而成帝业。崛起布衣,奄奠海宇,西汉以后所未有也……”
☆、新望 廿一
云霞子道长语气冷漠:“皇上叫我施法我便施了,先帝英灵将所想所说之事显现于这封信中,改变了信的内容,也不足为奇。”
凌夏帝冷笑:“枉我一向对云台观的诸位道长信任有加,却原来不过是一群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妄图替赵党和韩渊翻案的逆贼!”
云霞子将拂尘一挥,凌厉道:“前尘散不去,是因为皇上没给数万冤魂一个说法!他们日日夜夜徘徊在这皇城之中,扰得先帝不得安宁,都是因为皇上您十年之前判下了冤案!”
凌夏帝怒道:“冤案!赵长生率十万大军攻入皇都,全城的百姓都看到了,你说是冤案?是假的?!”
云霞子厉声道:“那韩渊呢?!韩渊真的造反了吗?”
凌夏帝闻言一怔,脖颈上青筋暴起:“你和韩渊是什么关系?!”
云霞子抬眸直视凌夏帝:“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痛惜韩相一代忠良,却落得全家满门抄斩的凄惨下场,故有此一问而已。”
凌夏冷笑:“你说寡人冤枉了韩渊?那勇武候府中搜出来的信件上的‘丞相’二字如何解释?”
云霞子桀然一笑:“这北周从来都不是只有一位丞相!”
众人闻言一惊,皆听出云霞子的言外之意,惊疑不定的看向骆丘。
凌夏帝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之后截获到一封信,正是韩渊写于赵长生的吗?”
云霞子皱眉:“这只是你一面之词,又有何证据?”
凌夏帝:“落款处写有韩渊的表字‘子深’二字,字迹与韩渊平日所写殊无二致,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便请皇上拿出信来交于我们一看!”云霞子寸步不让。
凌夏帝狞笑道:“你以为你是谁?来人!”身后侍卫便要上得前来。
不料,此时萧吉越众而出,跪倒在凌夏帝面前:“皇上,臣曾在韩相手下做过事,始终不相信韩相会做出谋逆之事,请您将信件拿出来让老臣一看,也好让老臣认清了韩相的真实面目!”
萧吉此言一出,又有十数位老臣走上前来,附和道:“请皇上取出信件让老臣们一看!”
凌夏帝怒火中烧,指着眼前十几人连道三声“好好好!”,他大喝到:“来人啊!把这些老东西都给我拉下去!”
不等侍卫聚集,有一年老妇人自众嫔妃之后走出,正是昭德太后。她年近八十,颤颤巍巍的走到皇上跟前,道了一声:“皇儿,便拿出信来给他们一看吧。”
凌夏帝见昭德太后如此作为,怒目切齿,一字一顿道:“好!既然母后都这样说了,寡人便遂了你们的意!派人给我去刑部把信件取来!”
不一会儿,信件送到,凌夏帝将信从信封中抽出,掷在地上:“你们要看,便好好的看清楚了,寡人可有欺骗你们!”
云霞子俯身将信捡起,细细查看,迟迟不肯撒手。萧吉凑到一边,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只见信的落款确实有‘子深’二字,通篇笔迹也确实和韩渊如出一辙。
二人犹疑,将信件传阅众人,最后到了昭德太后的手里,昭德太后执信的手颤抖着,叹了口气。
凌夏帝讥笑道:“母后,这次你总算相信了吧?”
昭德太后双眼浑浊,将信递还给云霞子。
“哈哈。”
殿前一片死寂之时,一声低笑传来。众人望向笑出声的骆泽,疑惑不解。
骆泽低笑,凌夏帝突然色变,大步走到骆泽身前,伸手扼住骆泽的脖子。骆泽身旁的雍王见此,双手疾出,将骆泽从凌夏帝手中解救出来。
凌夏帝惊道:“岐山武艺?原来雍王你……”
雍王不看凌夏帝,对骆泽说道:“你笑什么?”
“子深子深,‘深’字最后一撇应当重压,怎能落而又起,显得浅薄起来。”
云霞子闻言,忙向手中信件看去,萧吉在一旁呼道:“观之此处,确实和韩相平日有些不同。”
云霞子目光复杂,看向骆泽:“你又是从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