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见他一面。”刘蒨艰难的开口。
郑大夫了然的叹了口气,心想,一直以为这孩子心无执念、随性潇洒,却想不到,他的执念全在这里了。
也罢,也罢。
“好。”
如果你来选,你会选什么?
不过,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试着劝自己支持你的。
☆、不甘放手
郑恪德老先生又来天牢给大殿下讲书了。
秦双听到这个消息,哀叹一声,头痛的很。他真是对这位老先生心服口服,让他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什么叫读书人的死心眼。偏偏这老家伙是朝国最有名的儒学大师,得罪不得,还得窝着气好脾气的伺候着。
秦双想起昨天对一个刚抓来的小百姓用刑,不小心被老先生看见了,可教好一顿骂。读书人骂起人来有个本事:不带一个脏词儿,但说的比那些脏污不堪、无法入耳的话还教人下不来台。只是没想到这郑恪德居然还通晓朝国律法,问清了缘何捉那小百姓之后,有条有理的按着律法批驳了一顿,真是滴水不漏、无法反驳。见那老先生拄着一根桃木杖,越说越起劲儿,秦双赶紧息事宁人的把那人放了。
真是怕了您了。
秦双揉揉耳朵,对着进来通报的小卒子骂道:“吵什么吵?!把他接进来送到居室狱就行了!屁大的事都要来跟老子报告!”
那小卒子显然是被骂习惯了,嬉皮笑脸的打了个哈哈,就赶紧从门边缩了回去。
郑老先生熟门熟路的朝居室狱行去,到了那条僻静的小廊子前,领路的狱卒停步看了眼郑恪德身后跟着的戴长冠、穿深衣的侍者,那人把头上的长冠往上一推,露出一张极俊美,却依然不失男子气概的脸。
刘蒨朝狱卒点点头,便侧身进了廊子。郑恪德在身后和气的跟那狱卒道谢,那孩子立刻推辞:“不敢当不敢当,要不是御史大夫,我家现在早就……”
刘蒨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消失了,眼里只剩下那间小小牢房中的身影:他苦苦思念的刘颐正隔着木栅栏平静的看着他。
瘦了。
他伸出握着门钥的右手,左手拉住那黑沉沉的一把大锁,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居然抖成这个样子,连钥匙都插不进去。他手心里全是汗,使劲儿往里捅了几下,越急越心慌、越心慌越急。
对面叹了口气,一只手从木栅栏后边伸出来。
原来是刘颐从稻草堆上起身,站到了他的对面。
他伸出手想要从刘蒨手中接过钥匙,拉了几下,却没有拉过来:钥匙被刘蒨汗津津的手死死地握在手心。他转而握住刘蒨那只手背布满狰狞伤疤的右手,轻轻把钥匙引入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刘颐放手退了几步,看着眼前人一把扯掉锁链,弯腰踏入这间狭窄的囚室,然后猛扑上来抱紧他。
虽然刘蒨明白告诉过大哥他的心意,但从未曾像这样一般用力将他揽入怀中。他在烟雨阁中听过那些多情女子谈起和情人相拥是什么感觉,有含羞带怯的、有怦怦心跳的,但是真正体验过了,刘蒨却觉得她们都是胡说。
他只觉得心疼。
抱在怀里的身体没有挣脱,只是乖乖地窝在他怀中。眼睛见到的瘦了许多此刻有了清晰的触感,刘蒨甚至都觉得他抱着的是一具刘颐的骨架,硌的手疼,更硌的心疼。
他抽抽鼻子,压制住想哭的欲望,突然感觉鼻子里涌入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他从前在疆场上常常闻到的。
是血腥味。
刘蒨急忙放开手臂,松松的揽住刘颐,循着血腥气看去,一条鞭痕从后脖颈延伸至那赭色囚衣的衣领中,如同一条丑陋凶狠的蜈蚣。他伸手要扒开看,却被刘颐拦住。
刘颐手劲儿不大,但被他握着手的刘蒨却放弃了拉下衣领来查看的想法。或许是恐惧?恐惧自己看到他的伤后,会忍不住现在就把整个牢狱中的人杀戮殆尽。
“他们打你了。”刘蒨鼻子塞塞的闷声说。
“恩。”刘颐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淡淡回答道:“没事儿,伤的不重。”
两人拉开了些距离,刘蒨才完完整整的看到刘颐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脸瘦了许多,居然颧骨都显了出来;额上有一块擦伤,现在已经结了细碎的、黑紫色的痂,是被人推搡时撞得吗?脖颈上有一圈红印,是戴枷了?还是被勒成这样的?刚才他捏他手腕时,他颤了一下,似乎是忍着疼痛,可是因为手腕有淤青?
刘蒨又想起他刚见到刘颐时,他是坐在那一堆稻草上的,是不是因为腿脚伤了?
他想及此,立刻蹲下来,掀起刘颐囚衣的裤脚。果然,在小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下,刘颐的脚腕子青紫肿胀,有些地方皮肤磨破,暗红一片。他们给他戴铁脚跟了?!他这样瘦弱的一个人,能越狱跑掉吗?!
“没事。”刘颐往后挪了一步,避开他的视线。“比起我上次进来,算是好很多了。”
刘颐腾的站起来,眼睛血红的看着刘颐退几步坐在那堆稻草上,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一拳砸在监牢的墙壁上。
他低声骂了句什么,对刘颐说道:“我们逃出去。”
提到“逃”这个字,刘颐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又无奈的暗了下去。逃,怎么逃、往哪里逃呢?
他是真的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他真的是怕极了刑法。
昨日他被拖着去看一个囚在立枷中的人,那笼子低矮狭窄,特意按照犯人的身材造的,人在其中站不直、坐不下,痛苦非常。他被逼迫着看了那人一天,那五大三粗一个汉子,起初还在骂,慢慢的满头大汗,接着哭爹喊娘,求天告地,到了傍晚,便脸色发青,连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一句,等人把他拉出那笼子,他便瘫软在地,喘了好一阵气,在地上划拉着手脚想要爬起来。他就那样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瞪着一双牛眼,死了。
刘颐不怕死,但怕的是求死不得。他一想起秦双谄媚的跟他说“要不我也给您做一个这样的立枷”的时候,就觉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我们逃出去!”刘蒨握紧拳头,把指骨攥的咯咯作响。“你穿我这件衣裳,低头掩面,什么也别说,跟着郑老先生出去。出了监牢,让舅祖父想办法送走你,远远离开这里,不要回来了!”
“那你呢?”
“我?哪个混账敢来动我?!我打的他们满地找牙!再说他们知道牢里关的是成怀王,还不是得好好把我送出去?”
刘颐看着在地上焦躁的走来走去、脸色激动的发红的刘蒨,无奈的低头笑笑。“是了,发现牢里关的是成怀王,秦双一定会告给刘钰这个喜讯,然后找个由头弄死你。反正也是偷偷溜进牢里的,哪能白白放走。”
“你不必管我!我有进来的办法,就有出去的办法!”刘蒨低吼。
“不要在地下走了,走的我头晕。来这里坐。”刘颐拍拍身边的稻草,向刘蒨示意。待他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便继续说道:
“咱们没法逃,也不能逃。一是因为你,他们一旦逮住你,是绝不肯轻易放走你的;二就是,恪王府的其他人也收押在牢狱之中……”
“没有!他们都还好好的在恪王府呢!”
“你不必骗我,这几天我也稍稍领教了刘钰的手段,以他干脆狠辣的性格,必然要将我身边的人都一网打尽的。”刘颐摆摆手,继续说道:“你先不要打断我,等着我说。我没法逃,因为我一旦逃出去,无论成功不成功,都会连累他们,我要是在牢里乖乖住着,没准他们今后还有一线生机。”
“我好歹是经历过牢狱之灾的人,也能强忍撑过一二刑罚。但他们不同。单说宁瑜,他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从小到大也没磕碰过几回,让他受刑,那不是要他的命?”
“宁瑜宁瑜!你自己尚且性命难保,还有心思管他?!”刘蒨再一次暴躁起来。
“不只是为了宁瑜,”刘颐把一只手放在刘蒨胳膊上,安抚他道:“我一走,注定了他们结局只有死,知道这样,还非要逃走,那和我亲自送他们走上死路有何区别?”
“我努力这许多年,你也是看的清清楚楚,我只求能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搞明白我母亲和姊姊是为何而死,好为他们报仇。我不知道我母亲是否手上沾有鲜血,但我姊姊那时年纪尚幼,被人溺死湖中绝对是无辜的。那些恪王府被收监于此的下人们,与争权夺位之事并无纠葛,他们也是无辜的,倘若我明知他们无辜,却依然把他们送上绝路,那我同当年杀害我母亲、姊姊的人有何区别?我这些年来的努力有何意义?”
“你只在乎母亲和姐姐!你只在乎宁瑜!你何时眼里有过我?!”刘蒨猛地挣脱他的手,用一双猩红的眼恶狠狠的俯视着他。“你让我怎么任由你在这里受苦,而什么都不做?!”
“三弟,”刘蒨依然语气平静,抬起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凝视着他,“我不是女子,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或许我不像你,在沙场上杀过敌、留过血,但我依然是个能够撑起一片天地的男人。你还记得杀襄王那次吗?我杀他,不只是因为想要突破京城警卫,也是因为我知道你想杀掉他、为锦墨和墨染报仇雪恨。我杀他,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不想只在你的羽翼保护之下生存,我也想要做一个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人,保护你,保护宁瑜保护檀云,保护一切我想护他周全的人。你知道么?我最耿耿于怀的事情就是,我当年身为太子,居然保不住自己最亲的母亲和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