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敲边鼓,旁敲侧击,划了底线,谁都别踩,你好我好大家好。在座的几位大吏都在官场中打滚多年,都是明白人,即便没猜到皇帝对护卫将军存着别样情愫,也知道这阵仗是师兄在为师弟铺路搭桥,好让师弟一路顺风顺水。对着这么样护短的“师兄”,明白人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临别在即,皇帝满心都是离情别绪,吃不下菜,酒倒是喝了不少。吕相明白皇帝的心思,朝内侍总管使了个眼风,让他盛一碗饭端到何敬真那儿,然后再附耳递一句话:“陛下打从早晨起就没吃过一口正经饭食,还一个劲地喝酒,这么下去,胃口要弄坏了……”。师弟听懂了,端起那碗饭直直上前,跪着呈给皇帝。皇帝伤感得很,亲自下来接过,把人扶起来的同时不忘小声嘱咐一句:“你答应我的,一年回一趟,如今是四月间,到了岁末,岁除之前务必回来,我等你一道过元夕。”
隆佑十年四月,护卫将军何敬真出留阳,过汉中,经濮阳,渡闽水,最终到了汴州的兴田城。
从濮阳到闽水的路上,陆路关山重重,不好走,只好走水路。何敬真一行五人雇了一条船慢慢悠悠顺流而下,那时是清晨,闽水上一片轻雾,何敬真立在船头,静静望着远处。闽水虽然不如沱江水宽流急,但胜在水流清澈,绿中带蓝,有点儿江南好景的柔媚。水与水总是相通的,眼前见着这片水面,就会想到那条水流湍急浑浊的沱江,想到沱江,难免会想到那巫神,急景流年从眼前飞过,由少及长,从边寨到神山,从青州到蔚州,最后是留阳。他在北行宫偏殿里渡生死劫难的关头,那巫神正从西南急赴留阳,昼夜不停的急行紧赶,想来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到了的时候偏又不能进去,那巫神是多年的药师,知道羌药棋行险招中,不能见风、不得受扰,最怕医者分心,一旦有人闯入,透了风、受了扰,医者分了心,那就是回天无术了。因此,那巫神只能守在北行宫不远处,为“心头肉”露立凉宵,如多年前一般拿自己的寿数去赌狠。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守在他身旁给他喂药喂食疗伤,也不能陪他一同熬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有一样,他们之间终究还能殊途同归:成双成对的情蛊,总能让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死。
三日三夜当中,巫神数度呼吸微渺,他阖上眼静待那“殊途同归”,然而那残烛一般的一线生机却终于没有灭去。三日三夜仿如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不知该何去何从。巫神在他能扶着床慢慢坐起来的时候进过一趟偏殿,当真情胆包天——哪怕周朝正逢内乱,诸多事宜待收拾,北行宫守备相对不那么密不透风,但毕竟也是皇帝临时驻跸之处,这么来往,不知要费多大功夫冒多大险。
犹记当时,巫神猛然站到眼前那瞬,他的心慌意乱,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下,他气势上先输了一截。都不说话,都无话可说。巫神走到近前,定睛看他,看他白得不像话的一张脸,眼神那么平静,如同槁木死灰,死得再彻底不过。不知怎么的,他看他那眼神,心中闷闷痛,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心里某块边角早已经割给了这尊神,也不知道自己闷闷痛的心其实是在动情。他看他用槁木死灰的眼神问:“你让我回西南等你,等你把所有算得清算不清的一次算清白,就是用这种方式算的么?你用这种方式算,想没想过你身上还附带着另一条性命,还是你认为我不论如何都死不了?又或者是你想用这种方式逼着我解去这情蛊?”。明明是逼问,却感觉不到迫劲,只觉这尊神被他狠狠伤了一回,几乎活不成了。他心上那股闷痛钝起来,纵深渐渐宽广,想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让那巫神别这样,然而他理亏在先,又不会撒娇不会使媚不会拿捏人的性情,就只有沉默。沉默也是很伤人的,那巫神在他的沉默中愈更凄惨。他冒大险费大劲来讨他一个说法,谁知竟是这么个结果——心头肉对他已无话可说,为着摆脱他不惜自灭,自灭不成活了下来,活得那么勉强,连句压惊的话都不肯给。那还留下做什么呢?巫神想走,背转身朝外走,身形飘忽,飘到门口,心头肉忽然弱弱喊了一声:“昆仑”,他又顿住了脚步,“……我没事……”,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就把他留下了。他走回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往心口带,千言万语难表,只好让心头肉自己去探他那颗跳得长一下、短一下的心。
这么些年来,两人不即不离,不远不近,不内不外,不伦不类,藕断丝连地活在情蛊当中,活在似有还无的濡沫当中,活在欲断难断的彼此牵念当中。本以为总有一天能算清楚、断干净,谁知越算越算不清楚,越断越断不干净,割舍不了,就以为是零切碎剐的贩卖,到头来才发现塞满了“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的心里边,不知几时起扎进了一个人,等这人不在了,他才知道自己真正成了一朵飘萍,无依无靠,注定一生漂泊。世间多少物事都是如此,在时不觉,失落了,不在眼前了,空空如也了,才明白它的好,它的重,它的不可或缺。可那时早已时过境迁,来不及了。
然而,当时他只是心闷闷痛而已,只是觉得歉疚而已,只是不能不给那巫神一个交代而已。他说“我没事”,就是让他安心,销账之前他不会再玩命了。可他还有信用么?一张张白条打出去,把这尊神耍得团团转,一转身就去拿火药筒子炸自个儿。谁还敢信他?
从巫神那攒紧的眉头上,可以读出这么一句话:既然你不能让自己没事,那么从今而后,我会让你没事。
对着一条越缠越紧的绳索,谁能安之若素?
他把残余的精力纠集起来,去和那巫神理论,去说他的一诺千金,总是老调重弹,然而听调子的那个再不愿听了,再不愿接他话了,又一次沉默着乾纲独断,保他今后的安全无虞。到了这种地步,巫神这次冒大险费大劲造出的一场私会,结果可以想见——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事儿爹”
之后那巫神再没出现过。直到这次出都城,行至驿路口,见一人远远站着,目光灼灼,一路目送。有没有一路暗相随他不知道,西南地大事多,想来那巫神也不能久久羁縻在外,总归是要回去的。两边目光胶着了一会儿,一会儿之后便又分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路上走了十来天,过了汉中,进了濮阳,沿着闽江顺流而下了,都不见那巫神的影踪。但何敬真知道,一定有侍巫跟着他,而且数量应当不少,说不定这艘船上的水手当中都混有这些人,这么些人隐于暗处,暗地里围绕左右,就为看牢他,不给他任何自灭的机会。如此明丝暗线的束缚,还不如把他变成个牵线木偶呢,还做人干什么!
何敬真正对着一江春水苦笑,不料船的左前方忽然跃出一尾江鱼,鱼大,劲头足,跃得好高,上来下去只有一瞬,一人一鱼一瞬间的一照面,就像是一场措不及防的邂逅,脑子还没跟上,那耍了顽皮的鱼就“啪”的一声跌回水里,扰了一江的平静。他愣了一愣,待要再看,那鱼摇头摆尾游远了。真是的,对着一条耍顽皮的鱼,谁还苦得起来呢?他抬头看天,日色近午了,日头不烈,风是快风,算得上风日晴和,又是顺风,船走得飞快,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到兴田渡口了。
半个时辰之后,何敬真一行人下了渡口,往市中走去。刚进市集,事儿就找上门来了。
他不惹事儿,事儿来惹他,奈何?
先看看事儿是个什么事儿。原来,兴田有个大渡口,渡口旁边有一处码头,专供南来北往的船只卸货上货,兴田又是大城,人烟繁盛,码头也兴旺,城内的穷家小户不少人吃“扛大包”这碗饭,时日长了,难免要拉帮结派抢地头,拉了帮、结了派、立了规矩,谁要吃这碗饭先得过来拜码头。规矩当中有一条至关紧要的,即是新丁需得给帮头上供,供多少呢?得供一天收入的七成,供足一年,然后再四六开,帮头拿六,扛大包的拿四。帮头的位子一般都是些泼皮无赖揽去,见天到晚穿得人模狗样的,养一班打手揍人,招几个帮闲凑趣,勾几个讼师帮腔,再暗地里结识结识官府,县衙门的知县县丞吃肉,管刑名钱粮的师爷喝汤,皂吏散役捞点儿油水,上下打点妥当了,即便打死了人、拆破了家,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要么左搪右挡,要么索性不管。世道乱了好多年了,越乱百姓的日子越不好过,要觅一口食不容易,哪里真有人敢去找帮头的晦气,从前朝皇帝到如今,帮头们的胆子都养肥了,抽成由起头的四六,到后来的三七,近来竟成了二八!谁能想得到好不容易等来了的太平日子,居然还越过越不好了,但这些扛大包的穷家小户们是泥巴捏的性子,只要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就咬牙忍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活着就挺好,忍吧!
所以说,这回找帮头晦气的这个,他不是本邦人,是半个月以前从外阜徙来的,一个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带一个七八岁的单薄丫头,兄妹俩相依为命。两人本要去往都城留阳投亲的,走到兴田盘缠就使尽了,不得已出来找活计、找钱,半大小子倒是能写会算,如果愿意长期做学徒,好多家药铺米铺愿意要他,可他是做短时工的,筹够了钱就要走,哪家愿意留一个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的人?眼见着盘缠就要见底,兄妹俩就要露宿街头了,有好心人给他指了条路——到码头上扛大包,工钱按天结算,手脚勤快肯卖力气的,一天也能挣个半吊钱,养活俩人没问题。按说十四五的半大小子,人家不该指点他干这样的活计,因扛大包是重体力活儿,一个大包百把两百斤,气力稍有不足,一个大包压到背上人都给压塌了!之所以敢指,那是因为这小子生得高大,也不知是吃什么长的,才十四五,个头就比兴田本邦人高出一个头不止,骨架大,一身的筋肉纠结,看着力气不小,有吃这碗饭的本钱。得了指点,他二话不说,去了。到了码头也入乡随俗,先照着规矩拜了码头,给帮头抽八成的头,每日最早上工最晚收工,到了兑钱的时候,帮头还是刁难他。起先是把零头抹了,不给,到后来,就成了单纯的折辱——想兑今天的钱么?行,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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