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县衙这头的,帮头那边眼见着手下喽啰的鼻青脸肿,耳听着各路传说,心里也悬着一块大石头,当天晚上偷偷摸摸找了知县跟前得用的人打听消息,那消息不知经了多少张嘴,到了帮头这儿的时候格外唬人。消息说那砸场子的一伙人是钦差,专门寻当地的刺头来的,拿到了把柄,先斩后奏,便宜行事——吓人不吓人?帮头都想连夜遁逃了,知县那边的人这些年吃了他不少好处,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别忙着跑,越跑越说明有事儿,乖乖呆着,这段时日收敛点儿,别瞎琢磨,也别瞎举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是命格不到了账的时候,天塌下来也砸不着你,若是该着你倒霉,喝口凉水都能噎死你!
那帮头还挺听话,灰溜溜回家去,接下来那十几日,兴田码头上一片太平。
这是帮头这头的。半大小子那边么,人是放出来了没错,但吃了一顿黑拳脚,关进牢里的时候狱卒们又拿他“练”了一会儿手段,就算是皮糙肉厚,也要躺倒好几天了。“事儿爹”从他那细妹子补得五颜六色的衣衫上看出了兄妹俩的窘境,让人送去十两银子,寻医问药和路上盘费应当足够了。本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但一来两边不同路,二来“事儿爹”今时不同往日,进出都围着一群人,来路不明的人口,不论是皇帝这边的人,还是巫神那边的人,都不会放来近他身的,所以嘛,萍水相逢的情份到这十两银子为止了。然而“事儿爹”惹是生非的本事不是一般二般,他出趟远门,带着四个人,停下二十几日,再走时后边就赘上了两条尾巴。
尾巴们颇赖皮,“事儿爹”停在兴田那十几天,他们简直把兵营当成自个儿的家了,轮番往兴田兵营跑。哥哥走不动的时候妹子去,哥哥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哥哥去。进不去也无妨,站在门口看着,看一营的兵出操、对打、刺杀,好容易等到“事儿爹”露头,他们偏又臊了,不敢过来说话,甚至不敢跟过去,癞皮狗儿似的守在门口,守人家进守人家出。妹子脸皮薄点儿,守到“事儿爹”出门就回去了。哥哥脸皮粗厚,被守门的丘八赶了多少趟都不走,妹子托给好心人家看着(凭他那妹子见风就倒、随时要死的模样,估计不托给好心人看着也没人想动她的脑筋,拐去卖了也没人敢买这样的呀!),他自己守在营门口不远处,一守守一天,等人这事儿最是没谱,有时等得到有时等不到,等不到的时候比等得到的时候还多,可人家愿意等,一连七八天,弄得被等的那个都不自在起来。
这天“事儿爹”天尽黑了才回来,走到兴田兵营附近,正好撞见那“男”尾巴,两边一照面,男尾巴先自乱了。
当时那家伙正在吃晚饭:几个糙米馒头就咸菜疙瘩,吃得正猛,面前忽然投下一片暗影,抬头四目相对,对的是一双波澜不兴的秀目,目光也平静如水,对了一会儿,那人说话了:“你们不是要上留阳么,怎的不去了?”。他一口馒头梗在喉间,急死,抽紧了脖子猛咽几下没咽下去,反倒呛出一串咳嗽来。跟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说上话,没想到还没张嘴就砸了锅了,好丑。丑得他把头夹进膝盖当中,缩头乌龟似的不肯出来。那人看着他咳,等着他咳,咳完了等他给个正经回话,等了有一阵,缩头乌龟仍旧不肯露头,于是那人不等了,抬脚便走,没走两步,缩头乌龟又变回了尾巴,立时三刻黏上来,吞吞吐吐道:“……不去留阳的,前几天刚得了消息,说留阳那边的亲眷早没了,目下正不知去哪……”所以想随你们一道走,行不?
后边那半截话他说不出口,总觉得害臊,臊出一脸血,压根不敢抬头看面前的人。
“……可是要寻一处落脚么?若是愿意入军伍,倒是可以将你荐予兴田的营官。”
那人倒是好说话,听他说没地儿可去就要举荐他入军伍,可这不是他要的呀,他想随他去。他去哪,他就去哪……
“我不想入军伍……”
“那想入县衙么?”
岂止送佛送到西,都要送到天尽头了!
“也不想入……”
瞧这份磨叽劲哟!
跟着“事儿爹”的那几位都是炮仗脾性,生平最厌这号叽叽歪歪的人,若不是看在这家伙是个半大小子的份上,捶他的心都有了!
荐你入军伍你不要,送你入县衙领个散差你也不要,你要啥?!上天当玉皇?!
“想来是还未思量清楚,可回去再好好思量,我们三后日启程,若是在那之前思量清楚了,可到这儿找我。”。意思是还有两天给你考虑,军伍和县衙散差不是最好的出路,但也不是最差的,就目前境况而言,这出路当比你四处流落要好,望你别错了时机。
说完他们几人就进兵营了,让那磨叽的自个儿拿主意。
☆、又捡了俩尾巴
时日一日过一日,飞快的,一转眼他们就要从兴田去蔚州了。这两天那俩尾巴倒是消停了,不再到营门口站岗,索性连面都不露,不知是找着别种营生了呢,还是自个儿先出兴田了,反正就是没见着人。说实话,尾巴知情识趣地自己跑路,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何敬真那边是让鹰嘴口那一仗打磨怕了,怕与任何人过分亲近,亲近了,养出情感了,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双方都没个收梢,还不如彼此远远隔着,良心也一同远远隔着,各自相安无事。四位随从的一口气“松”在了护卫上,那俩孩子虽然只是孩子,但许多事不能只看表面,对于来历不明的,最好多留几个心眼儿,免得出了差错没处觅后悔药。
这几人的心松了没两天,弦板又上紧了——那俩尾巴不知从哪问到他们的去向,跟过来了。兄妹俩没钱雇船,走的陆路,早几天就上路了,就为赶山路与水路差出来的那一段行程。他们在阳和下船,换旱路走,俩尾巴恰恰掐着节点追上来,就好比守株待兔,他们守在一处特别微妙的地界等着,说微妙那是因为这地儿实在寻的好——不远,刚好够让那几位看见他们;不近,保持一段距离,不讨嫌,说不定还能讨点儿可怜。马上就要入六月了,日头毒得很,这处小渡口附近连个亭子都没有,沿途长着几棵歪脖儿柳,几只知了黏在树干上,半死不活地扯着嗓门干嚎,听着都觉得热!
俩尾巴赶路赶得满面风尘,尤其是小的那个,住大车店睡大通铺,饮食将就,没地儿梳洗,头发都起了娄子了。大的那个一身旧衣叫汗水塌出了一层汗碱子。一大一小猫在一颗歪脖儿柳下边躲日头,四只眼睛一眼一眼地往他们那边瞄,待他们当真转过来看了,俩尾巴又忙不迭地摆头四望,想装作是碰巧遇上的,然而这手毕竟太嫩了,糊弄得了谁呢?
何敬真叹了口气,让人送了两份饭食过去,顺便问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顺路的话可以捎他们一程。俩尾巴眼见着那边过来一人,两颗心紧悬着,满怀希冀,还以为那边肯容留他们了呢,谁知不过是送来两份饭食,问他们去哪,要不要捎他们一程。俩尾巴一听,眼里的光瞬间就灭了,也没要送来的饭食,丧魂落魄地挪了窝。
傍晚时分,几人到了雍州与汴州交界的一处小镇,看看天色将晚就停下住店。挑了间看上去精洁规整的客店进去,都安排好了,正准备随店小二上楼,又见那俩尾巴站在店门外边,畏畏缩缩地往里边探头,掌柜的把他们当叫花子了,嘴里叫着:“去去去!瞧这一身脏的!你们站门口还有谁敢进来住店!”。何敬真一个眼色,过去一个人和掌柜的简单说两句,人家马上就热乎了,朝着俩尾巴拱拱手道:“小的没眼色,不知您二位和那几位爷是一道的,言语上冲撞了,二位多包涵!”。这是见生意上门了,好面色都是冲着钱去的。那就多开一间房安置这俩吧,可没等他们安排,俩尾巴又跑没影了。
转天起来一瞧——好么,那俩尾巴在街角宿了一夜。
有骨气吧?你不愿容留我们,我们也不敢求你,但就死跟着你,戳你眼窝子里,一路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难不成你还能不许我们跟着?
骨气倒是铁铮铮的,奈何身子骨不争气,那见风就倒的细妹子餐风宿露的跟了几天,到底没顶住,病了。所谓“病来如山倒”,妹子来势汹汹的一场热伤风把哥哥折腾得够呛,求医几趟,那十两银子的节余就光了。要钱没钱,要啥没啥,还带着个病糊涂了的妹子,还要追么?追了一段不得不停下,走不动了。这一停就落后十几里的路程。
再看看何敬真一行,五人,一人一骑走在前边,后边还拖着辆空马车,本是预备好给那细妹子坐的,然而人家莫名其妙的不领情,车马都备好了,一转眼,俩尾巴又不知去哪了!
人的习惯就靠养,十几天的路程,走着走着他们就习惯带着两条尾巴了,若是一时半时没见着还要挂心呢。这天到了雍州的万山,日暮,几人前头走着,时不时有人回头去看看那俩尾巴跟上没有。没跟上就走慢些,然后这几人越走越慢,然而越走越不见后边有人随着,停下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跟上,何敬真蹙眉,打马回身去寻,回头路走了好大一圈,终于在十几里开外寻到了那俩—— 一个病得小脸蛋蜡黄蜡黄,一个端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盛的也不知是药汁还是泥浆,满头大汗地想往病糊涂了的那个的嘴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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