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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马灯从手上直直坠到地上,灯罩摔个稀巴烂,灯芯子在地上苟延残喘,跳了三四下,灭了。四围又是一片黢黑。想象随着灯光一同覆灭,狗皮膏药乱如麻的脑子里本能地冒出一种惊怕。怕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就是想偷偷从营帐中摸出去,找个地方躲起来顺顺气、压压惊。他抖索索地往出口摸,一阵凌厉掌风袭到他面门,而后一只手捏住他喉骨,将他劈面叉起,那手动的是灭口的心思,捏的是要害,只要轻轻一拧,他的头和脖子便就各自分家,死到临头,也不过就是几个没分量的扑腾,他翻了一会儿白眼,死过去一场,不知怎的,那只手突然改了主意,弃下他,扔他在地上捯气儿,手脚并用朝生天扑腾。好不容易扑腾到营帐外边,惊魂未定,脑子里头一片空白,等收了神,脑子里各种主意又胡乱打架,一会儿想喊人来,几千号人还怕打不过一个半人不鬼的东西?过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妥,里头正乱呢,喊几千人过来围观一场不堪?
  无数主意立定又推翻,最后咬咬牙,掂一把菜刀,眼一闭心一横杀将进去,抖着嗓子低喊:“老、老、老子有、有刀!老、老、老子不怕你!敢过来爷、爷就把你迎、迎、迎面砍两截!还、还、还不放了我哥!再不放……老老老子跟你拼了!!”
  “……行了,刀放下吧,人都走了……”
  何敬真暗哑的声线惊得他脚底一滑,朝前一扑,整个人投身地上,刀也飞了。
  “走、走了?”
  “你也滚蛋!”
  “哥……”
  “我不想说第二遍。”
  狗皮膏药委委屈屈出了营帐,蹲在外边守门。有路过的丘八拿他打趣,他就扑过去挠人家一脸花。

☆、知情人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小心避开这话头,省得惹何敬真恼火。没想到第五天,他进去收拾营帐的时候,何敬真专门提了这壶不开的。
  他说,“你不是有话要问我么?想问什么就问,别藏头露尾的,看着糟心。”
  “……真让我问哪?”
  “……”
  “我就想知道那东西是人是鬼。”
  “……自然是人。”
  “是人怎么能长成那副模样?头发是那样式的!眼珠子是那那样式的!皮肉又是那那那样式的!”
  “羌人都长这样。”
  “羌人?汉土中原以外的蛮族?”
  “……”非我族类,其心异、其肉肥,不论如何都归在蛮而无化之类,可杀可打,可不当人看,这是汉土中原的惯常心态。何敬真知道这回事,但此时听来仍是一阵不适。
  “我以前听人扯闲时听过,说是离汉土几千里外的地方有个羌国,里边的人都异常高大,力大无穷,蓝眼珠子白面皮,头发金丝似的绚黄……当时还以为是瞎说来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帮怪物!”
  “……”天生万物,无分高低,不论贵贱,谁又能说谁是怪物呢?
  何敬真嘴上不说,心里想的却是天下大同,内外无别。
  “别的先不论,我主要是想问……那个……哥……你、你到底有没有……”到底有没有被那怪物摆弄过?
  狗皮膏药怕丑,话说一半,一张脸先熟了,后边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干脆自己闷嘴里,“咕咚”一声跟口水一起咽下肚皮了。
  何敬真不知道这么长一段旧事该从哪头说起,或许从哪头说起都不合适——怎么说得清呢?一份从父子兄弟起头的濡沫,是如何在岁月中变质、轮换、偷转,最后落定成目下这种断不了、收不回、改不掉、磨不灭的欲情的?太长了,也太乱了,非言语所能及,干脆就这么悬着吧,等哪天他们彼此都能从这泥淖中脱身了,也许还有那个说清的可能。
  “有。”眼前他能给的答案就只有这个。痛快认下这层极不堪的肉体关系。
  “……”狗皮膏药一颗心被这个字掏空了,没着没落地难受。忽然不想说话。他垂头站着,手上的抹布把营帐中唯一一张小几抹得锃光瓦亮,几乎可以当面镜用了,还不知道停,左一道右一道地抹着。
  想想也真伤心,他一直把何敬真当个未经人事的“雏儿”捧着,轻易不敢唐突,哪曾想这枚“好瓜”早就让人破过了,而且,还不是自愿的,是被人用情蛊吊着,不得已被摆弄的……
  可惨!
  这人待自己从来轻忽,他们这几千人,不论品级不分新老,谁都能得他一份照应,那他自己呢?谁来护着他?谁能帮他从这样不堪的境地中脱身?
  “哥,你等着,我一定把情蛊的解药给你弄来!”狗皮膏药低头抹了半天小几,想清楚了,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真叫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转天他就把搜集好的一叠偏方条子排出来,入了魔似的,把空余时间全耗在上头,倒腾出来的汤药一趟趟往何敬真营帐送,盯着他喝,求着他喝,缠着他喝,他不喝,他就敢端着一碗气味复杂的“药”一路尾随,去哪跟哪,犟王八似的,怎么揍都别想甩脱他!
  何敬真嫌他烦,又见不得他一脸贱兮兮的愁苦,大多数时候都是碗一接,仰脖子一灌,味道多奇特都囫囵咽下,完后把空碗摔回去,抛个眼神让他滚。他眉花眼笑地滚了,一点没觉着丢份,他觉着自己这个“知情者”做的顶顶合格——能交际,多隐秘的偏方都能被他挖出来。嘴巴够严实,何副将被个大男人“破过瓜”的事打死不说。就他这么一个知情者,他要死不吐露,还有谁能把这桩暗昧事挖走?
  只是,狗皮膏药万万没想到,知情者不是一,而是仨。
  老头是最早的知情者,早在何敬真两年多前从神山逃回春水草堂时就知道状况,知道的还多,来龙去脉基本在握。
  第二个就是狗皮膏药,一知半解,前不知因后不见果,稀里糊涂懵懵懂懂。
  第三个是位绝想不到的人物。就是那个何敬真几百两银子赠出来的“周初三杰”之一,当时知蔚州的张晏然。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隆佑四年冬的那场科考过后,点了进士的张晏然被放到汴州做了个广合知县。原本是要放到青州的,皇帝的本意是依着来处派,从哪来回哪去,故乡人事风物毕竟熟稔,容易上手。不想放到汴州广合的那位半路得急病殁了,广合那边的情况又急,只得临时调换人手,选了张晏然派过去。
  要说这广合县,真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有点门路的都赶紧托人躲开。张晏然一来无钱,二来无势,三来不会托关系找门路,鸡肋自然要让他来啃。这人也很有点意思,有位同年还算有几分良心,暗地里和他说了门道,指点他先赊点银钱打点打点,把这鸡肋甩出去,好歹换个过得去的地方就任。他但笑不语,静待那人说因果、摆利害,答谢也谢的满诚恳,谁知人家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上吏部领了调任文书,当天就千里赴任去了。胆子也不小,单人独骑就敢上路,日行数百里,靠的是匹好马。也就是说,这人手上还是有几两银钱的,不过没拿来托关系找门路,花在了买马上。何敬真赠的那几百两银子,节余就是一匹名叫赤焰的良驹。一人一马跑了三天,入了广合县境。虽然在临行前做过功课,将广合的情况摸了个三四分,心里知道大概,但亲眼视亲耳听,那况味仍是个“苦”,且苦出了边界。他是真没见过守着这样广阔丰美的地块,还能出来逃荒要饭的、易子相食的、随地倒卧的。秩序还乱,成群结伙趁火打劫的、翻墙入户偷盗的、路上公然强抢的。豪强们更比别处豪横数倍,圈田占地向来不和府衙递招呼,点足人手,“呼啦”一圈围过去,往看中的田地上钉桩压界就完了,敢拦着的打死不论,府衙也不吭气,由着他们胡来。
  之所以说是鸡肋,无味就无味在这份苦和乱上,可惜也可惜在广合千真万确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田地,整个中原汉土,找不出第二块这样好伺弄的地。春天播下粮种,费点心思照管,到了秋天,它能带来别处两至三倍的收成。弄到今天这步田地,其实更多的是人祸。整个广合的生机兴覆,关键在于两条水,一条是楚水支流卢衡河,东西向横穿广合县境,另一条是沱江支流白河,南北向纵贯广合。两条水滋养两岸田地滩涂,水草丰茂鱼虾肥美,绝佳的地利。但那是在河道通畅的情况下。汉土连年战乱,广合与蜀地、西南相接,几易其手,接手的都想着刮一把就走,哪个会顾着日后,仗打了几十年,河道也荒废了几十年。于是摆在张晏然面前的,就是两条辨不清河道,看不见堤坝的祸水,遇涝无疏通倒灌进城淹死无数,遇旱无浇灌桑麻禾麦颗粒无收。不大不小的一个烂摊子,人生地不熟,加上身边一群老三老四的滑吏,别说一壶,多少壶都够他喝的!
  要问张晏然使的什么法子去收拾整治,他用的是最笨的那种,亲力亲为,劝课农桑,以身作则,张榜招来劳力疏浚河道,滑吏们不是不听使唤不爱动弹吗,那他就自己上。疏浚河道时每日与河工们一道吃住,弄的两脚泥水、满身馊汗。表面上看来,他使的是笨劲,事过境迁后,才知道这个人当真不简单——他不差遣不役使,甚至不言不语,光埋头干他自己的,这叫什么?这叫攻心。滑吏们和百姓们一样,都是人,一颗心也都是肉长的,和来地皮上刮一把就走的“流官”们不一样,他们世居于此,按着中原安土重迁的老理,他们的子辈孙辈也当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有谁比他们更盼着这儿好?如果连个千里做官的外乡人都不为求财,都能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地为这地界操心劳碌,他们凭什么袖手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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