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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巫神静静地躺在那张窄小的胡床上,把自己埋进那股青麦的苦香味中,呼吸深而缓,像是走了一段很长很远的路,久久才得这么一次休憩,疲惫已极却又断不了惦记,心急如焚却又止步不前。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等那人过来的,临到头了,还是守不住。他的埋伏圈从胡床上缩小到了营帐口,猎物还在那儿徘徊犹疑,他就已经出手劫了他的道了。
  何敬真感到一双手掬起他的脸。是“掬”,不是捧。掬是带着胁迫与小心的,既有幽怨也有某种阔别已久的温情。像是在丈量,丈量他从他手上飞离之后这么些时日以来,他的饥饱寒温。那双手从他眉弓开始摸索,摸到他陡峭起来的轮廓,便停下沉吟,反复摩挲。摸到后颈,顺着往下游走,一触到背上那片狰狞可怖的大疤痕,那双手就是一个趔趄,急促往下、再往下,越往下越能感到那双手的痛切。切肤之痛,纤毫毕现。不用言语,什么言语能将痛惜疼怜表得这样彻底?
  情蛊之烈,哪里当得起这样细致的抚触。那双手走到哪,哪就烧起一团炽火。热。刺骨的热。剜心的热。
  何敬真没想到两年后的一场“滂沱雨”,竟会比两年间任何一场重旱都更要命!
  那巫神说不定就是上门索命的,为七百多个日夜的钝刀割肉、皮骨空存讨一个公道。他把他从营帐入口拽进来,力道之大,让他有种一脚踏空坠进深渊的错觉。踉跄着跌进一副早就铸好的血肉牢笼里,看样子,他是存心要闷死他——铺天盖地的囚困,整个人被捺入腔膛,口鼻一同捂死,凭他如何挣扑抓挠也绝不开恩让他缓过一口气。非得如此,不然,心头肉剖出去久了,骤然填进来,那种由空至满的充实没有一点过渡,那巫神要疯的。他怕自己会因为这次意外得手而失掉理智、分寸,还有本就欠缺的耐性。他得闷他一会儿,闷掉七百多个日夜来时时暗涌的阴森念头,比如,捏碎这人的手骨,挑断脚筋,灌一碗秘药,让他从此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一个手脚残损、耳聋眼瞎的废人,还敢想着跑?还不认命?还不得乖乖呆在他身边,凭他摆弄?

☆、撞破

  如幻大千,妄念似魔,浮光掠影的一闪念就足以诱使一尊受尽求不得苦的“神”,做出些超脱本意的举动。他腾出一只手攥住何敬真,把他两个手腕捏紧,往后拗,拗成一个极危的角度,只要心一横,这两条臂膀便会从根部粉碎,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回这样彻底的碎裂。
  何敬真是到最后一刻才读懂他举动的。他一上来就反剪他双手,捂住他口鼻,双唇在他颈窝处舔舐啃咬,还以为他是旱得久了,心意全扑在了解渴消滞上,没想到他是真想弄残他,从此一劳永逸。
  原来,不死不休的一笔情债两年间从未停止增长,且一直有变呆变坏的趋势,放债的急着止损,哪怕最终弄到手的是个半拉子的残废,他也顾不上计较。绑回去接着囚,残了更好,衣食住行都由他亲自经手,一箪食一瓢饮都仰赖他喂哺、一举一动都要他扶持、一起一卧都需由他宽衣解带,多么浓稠黏腻,比要个全须全尾的合算多了!
  “咔”。一记脆响。这是脱臼了。还早,还没废呢。
  那巫神一对蓝瞳在漆黑的营帐中泛起一抹骇人的迷醉,那是对“浓稠黏腻”的向往。
  疼了?疼得出来一声闷哼了?倒是喊啊,叫人啊,把营帐外头那几千丘八喊过来救你啊,要喊就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不怕他喊,他堵着他的嘴呢。
  一只手狠狠撕毁他,另只手却在他唇上温柔肆虐。薄薄一层茧覆在指肚上,轻轻碾过上唇,又缓缓拂过下唇。唇上的麻痒远比脱臼的剧痛更叫人丧魂。
  风月如刀,这次不仅要收割他的肉体,怕是连命也一起收了,不收也要将他割成个除了派“枕席”用场之外,别无他用的“物件”。
  疼到无力,心气也跟着落了下乘。何敬真想:算了,不挣了,也不争了,他既然这么想要个“物件”,好歹也该帮他一把……
  巫神用力用到了临界,正要一气掰断他臂膀,忽然感到手底下的人泄了心劲,连挣也不挣了,整个人一垮到底,放开了由他整治的模样。这合常理么?两年多的肌肤实情,哪次不是拼抢挣命,到了黄河心不死、撞倒南墙不回头的?惊疑间,一股粘稠带腥的汁液溢到他掌间。电石火光,心念闪动,他马上知道他做了什么。
  居然想咬舌自绝?!
  他用力掐住他下颌骨,逼着他把合上舌尖的齿槽收回去,再把手指头探进去查伤势,这一查,那巫神简直要痛疯了——仅剩那么一点可怜的皮肉还在丝连,再晚一步就没有以后了。顶多留一具空壳让他带回去,收进墓里,余下的,也就剩“死同穴”而已。
  各安天命?各由生死?以为寻死觅活就能阻拦他的收割?想得倒美!
  他把他卸到地上,撬开牙关,把舌尖探进去,去补这道惨烈的伤。用蛊虫补。情蛊有三大用:催欲情、连生死、移身伤。不论多重的伤都能从一人身上移到另一人身上。巫神通天彻地一个神媒,这么点小伤还不放在眼内。只是伤心恼恨是免不了了。伤心那人一再、再三地“不愿”,恼恨自己一再、再三地纵容那人的“不愿”,狠不下心收了他。伤心恼恨到心灰意凉,终于还是落进了以往的套路里。他把他死死摁住,掰定,两张脸上下贴合,都不动,都喘得好急,都心力交瘁万念俱灰。巫神一对蓝瞳在浓黑的营帐中野火一般亮灼,兽性从神性中跳脱,一旦破罐破摔,接着就是残忍无情的碾轧与深入。从这碾轧与深入当中,何敬真再次体味到他们之间隔如天渊的巨大差距——不论是体型上,还是体力上,又或者是耐力上,从外到内,由头至尾,从以前到如今、再到往后。凡人微如尘埃的皮囊在如此强势面前负隅顽抗,说好听点是宁折不弯的一股韧性,说难听点是螳臂当车的不识好歹。可宁折不弯、螳臂当车都是命里带来的,他也没办法,遇上要摧折他的、或是要碾轧他的,把最后一分力气使出去负隅顽抗,那是他的本能。不到挫骨扬灰都不足以消弭他微如尘埃的抵抗。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一样。一对经受脱臼剧痛的胳膊刚刚接驳好,疼痛仍有相当残留,他就敢把拳头挥出去。这样鲁莽行事能落着什么好?还不是被那巫神一只手截下,一段绳索捆牢,钉在地上,动不得挣不得踢不得踹不得上不得下不得,一块死肉似的摆好姿势,任人挑弄。
  就从他最知疼痒的地方挑弄起——耳珠、锁骨、腰谷……
  下到大腿根的时候,被钉成死肉的何敬真一下绷紧了,疯了似的反复打挺,想从他嘴下躲出去,从自己被情蛊弄得“风流婉转、销魂不堪”的反应当中躲出去,从他一直不肯认的灼心欲情当中躲出去。哪里还躲得及?两年多的肌肤实情,那巫神早就把他摸得透熟,什么都瞒不过,什么都藏不了,黑灯瞎火也一样不妨碍,不妨碍他一遍遍的收割、反复的碾轧,轧出他一串欲情入骨的暗哑低/喘。
  狗皮膏药一对狗耳朵本就灵醒,加上心内记挂,在营帐外头打转时就格外留意。一留意,那串刻意压抑的低喘就跑不掉了。他首先想到的是,那情蛊又发作了,再接着就想到该去准备凉水、热水,凉水拿来泡手巾子敷在额上,热水用来泡澡。然后又想到前几天到手的那个偏方,材料一早备好了,怕遭嫌弃就一直没拿出来,现在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了,要不要马上做熟了端过来?最后决定啥也不做,先进去看一眼最要紧!
  狗皮膏药犯了个大错,他这么闷声不响地往里闯,撞破这件暗昧事是必然。若他事先咳嗽一声、招呼一声,何敬真不论如何都会阻住他,免得他知了情,日后引来杀身之祸。可他没有,他想的是事急从权,擅闯一回不算什么。谁知道仅有的一回擅闯会撞见那样的不堪呢?
  当时他一手提着盏破马灯,一手掀帘子闪身进去。马灯用老了,罩子发花,照出的光也跟着渺茫微弱,因此,他好一会儿才发现地上缠得正紧的一对。以为眼珠子和灯罩子一样发花了,就揉了揉眼,压低嗓音迟疑一唤:“哥……是你吗?”
  他一出声,藤缠树绕的一对一瞬凝滞。
  何敬真缓缓闭上眼,再缓缓睁开,那种事到临头,百死不足以抵偿的羞恶让他不知何去何从,居然孩子似的蜷进那巫神怀里,动也不动。如果他还懂得机变,一声断喝让那不速之客滚出去,一切都还有得挽回。失掉了先机,后边就跟着脱缰了。不速之客举着灯往前挪了几步,先照见一匹银发流泻在地,顺着银发找过去,就看到一张半人不鬼的脸,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心肝狠狠一跳,麻着胆子继续找下去,看到那张脸下头的另一张脸,两张脸贴得那么紧,甚至都能猜到下面那张惨白带青的脸上,从唇边拖出来的一绺新血来路是哪。猜到了一种来路,种种去路也就自动打通了。根本无需细看,想象都能把之前场景一一复原,连边角都不漏下。包括这个半人不鬼的“东西”如何潜入营帐,如何得手,如何有瘾,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解瘾”;两副肉体如何在泥地上翻滚打结,如何“你中有我”;被他闯进来惊这么一下子,下边一副肉体止不住的痉挛收紧,会让正在上边深入的肉体如何魂销魄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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