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诺
两天以后昆仑就走了。这票干的是大:桐油生漆烟土中夹带粗粮细粮大米小米,回来的时候很可能能兑出分量可观的金银。
几百里开外的乱世里,金银珠玉都大大贬值了,远不如粮食实惠,钱财没了可以挣,人饿死了还翻得了盘么?
酉阳城不大不小,离乱世中心还有千里之遥,给战祸逼得一路向西南退避的世家大族千挑万选,选在那里安营扎寨、养儿育女,也一样壮大。世家们推举的城主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角色,酉阳城在他治下也算是个缩小了的太平盛世。可谁曾想战祸会一直祸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两队兵从相互狠掐到打定主意围城不过半月长短,城一围,道理就讲不清楚了,丘八们六亲不认只认财,刮起油水来绝不心慈手软,一道道刮,城里的世家大族就得一道道上供。关系托到皇帝那儿都不管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皇帝们本就存有为难的心思——世家大族的青壮劳力在外合纵连横,做墙头草,几面卖人情几边吃好处,油水都流到后方来,怎的不撑死你们!就要扣住你妻小拿住你七寸!看你们还怎么一趟趟串联,一趟趟买卖消息影响时局战况!
人走不了,地却抛荒了,不抛荒也会让饿得随时可以杀人放火的流民抢光。几十年仗打下来,人人都不敢认真种地,兵痞们蝗虫过境,一粒粮都剩不下,还不如做流民上算。于是世家大族于吃上也显出些窘迫来。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不约而同,都在“吃”上做起了文章。粮食每十日供应一次,余粮是没有的,下顿粮在哪,就看他们投诚的心志坚与不坚了。可兵家胜负是说得好的事么?今天你占了城,我投了诚,明天他又夺回去了,能不清算我?世家大族几百年打熬下来,掌舵人都成精了,账算得清楚明白。除非尘埃落定,不然哪边都不能挨上,省得两头吃刀子。态度不能太暧昧,又不能太直白,粮食的供予便也跟着模糊,虽然还远不到冻馁的地步,但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于是就有这类掮客两边跑,和昆仑这类半是亡命徒半是赌徒的边民谈妥,趁着战争间隙,将几十船粮神不知鬼不觉的运来,银货两讫,各自称心。
在这无数的称心里头,有一份属于肉肉的不称心。
寨子里其他孩子们玩在一处疯在一处,只有他合不进去,颇有些形影相吊的孤清。昆仑在时不觉,昆仑一走,他的日子就迅速退干净滋味。他只能等,等那份滋味自己回来。等待伴生的是各种无来由的恐惧,无家可归、无人可诉、无处投奔的彷徨压得他寡言少语,原本的活泼爱笑慢慢就耗尽了。
这次的等待尤其漫长。秋凉已至,山风凛冽,西南夹雾夹雨的秋寒各处渗透,钻进身体贴上皮肉,砧入肌骨,穿多少都不管用。肉肉冻得坐不住,在街口来回小跑仍是冻得嘴唇发乌。若到傍晚还不见他回,老姆姆便会寻来。手里拎个装了生姜鸡蛋红糖水的瓦罐,颤颤巍巍顺着青石板路蜿蜒而下,走走歇歇,到了街口看到肉肉立在拴马石旁,小小的身体让山风冻雨一打,颤得收不住。
造孽哟!
虽不是自家孩儿,但带了这么长一段时日,感情都带出来了。添饭加衣,嘘寒问暖,相依为命,能不动感情么?
“肉肉哎,回吧!天暗了,明早再来,啊?”她一壁絮叨,一壁将瓦罐解下来、递过去:“刚煮得的,喝两口祛祛寒气,冻病了多不好。”肉肉摇头,喝风就饱的模样。“喝吧,肚子暖了一身都暖。昆仑会回来的。说不定明早你一睁眼就看见他了。”她用一副参透世情的老嗓子给肉肉描一张“大饼”。哪怕全寨子的人都在传昆仑夜路走多了,这次怕是回不来了,她也得让肉肉从她这儿领回一份有期限的安心。
期限就到转天早晨,肉肉睁开眼的那刻。到那时他才会发现老姆姆描的这张“大饼”只是种含蓄的善意,真相近在眼前却不忍挑破的一种慈悲。
四十天过后,肉肉从街口挪到了寨口。寨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乌木,寨子里的人都把它当神供,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杂事都可以丢给神去头疼。肉肉也想将这桩心病交托出去,托也不白托,他把早饭省给树神,摆好“贡品”后,整个倒伏在树根上,蜷成小小一团,跪的时间越来越长。
寨子里的长老们已经开始商量肉肉的去路了。看看有哪家愿意领去,实在不行就分派,每家呆一天,一轮排过去也要三个来月呢,怕养不活么!
再次“托孤”就马虎多了。托给几百上千人,每家呆一天,也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几百上千号人都是爹娘兄姐弟妹,模模糊糊一大团,剪不断理还乱,与谁都有点瓜葛,又与谁都不亲近。
《三字经》《千字文》可以省了。再没有人会带他去红枫遍野的山坳里,给他念“霜叶红于二月花”。再没有人会背他上万仞山看那轮大得离谱的月亮。再没有人会半夜赶三十多里山路,就为捡回他一条小命。再没有人会为他无药可医的病症三十多里山路一步步磕回来。再没有人会为他与石精树怪井神斗勇赌狠,赌一命抵一命。
肉肉哭得痛切。性子里的那股“韧”却越哭越显。他不信昆仑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从此销声匿迹。他不信昆仑会言而无信,一张张“大饼”描出来,到死不兑现。
三个月过后,寨子里连丧事都给昆仑办过了,只有肉肉抵死不认。他就是一趟趟往树下跑,一趟趟望眼欲穿,然后加倍苛待自己,午饭晚饭省给树神不算,谁给了点小吃小喝也留着上供,昆仑给他买的小鼓小车小马小羊全摆上去,只求它给他变回一个全须全尾的昆仑。他的收藏迅速空下去,一同空下去的还有原本丰富的笑。他待自己越来越省事,多数动作和吃食都给省下去了,只有给寨口巨木晨昏定省、下跪磕头还留着。
苗民们还是第一次见识汉人的死心眼。那么小个孩子,对生死如此放不开,自讨苦吃,自找罪受。
他们从肉肉倒伏在巨木之下的小小身影里看到的是执拗,撞了南墙还不知回头的执拗。只有老姆姆从肉肉塌了帮的小鞋、越来越黑的小手小脸、穿得颠三倒四的衣服上,看到了穷途末路的辛酸与张惶。
☆、噬心蛊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寨子里下了一场雪。很少见到下得如此“文气”的雪——淡淡一层铺在青石板路上,青白相间。简直不是雪,是场突然而至的温柔。
雪封了山,寨子里的人们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得,无事可忙,都在“猫冬”。守在火炉边上,烤几颗白薯、烧几粒板栗,大人们聊聊家长里短世事年景,孩子们窝在大人怀里吃着烤白薯、烧板栗,暖暖的,倦倦的,舒服得神仙不换。
整个寨子都在茶足饭饱后昏昏欲睡。
因此,昆仑的回归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先去老姆姆那儿接肉肉。门板拍了半晌不见有人应门,翻墙进去,见老姆姆在火炉边睡着了,手上把着的佛珠半垂在地。肉肉不在。
昆仑找了整个寨子,挨家挨户拍门,没有就是没有。
肉肉从两个月前就被“分派”到各家各户,每家一天,昨天那家和今天这家缺乏过渡,不知怎么的就把人给丢了。
全寨上下的一场好找,最后终结于昆仑那座已经失修的吊脚楼。楼上。原先肉肉与昆仑同住的那张床上。
昆仑从生了霉尘的被褥里扒出蜷成一团的肉肉。哭累了,睡得正酣。看得出来没少哭。也看得出来抽了条拔了个。半年光阴的下落原来在这儿。
所有人都以为肉肉是哭累了,都等着他醒,醒后来场大团圆,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闹也闹,偿了半年的悬悬而望、担惊受怕,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所有人都在等的空隙七嘴八舌地说起肉肉的仁义和长情,谁都不信的事,居然真让他等来了柳暗花明。
左等右等,等过了季,才看出这场昏睡的不同寻常来。
开始都以为是害伤寒。不大点儿的孩子,连着半年天天不落地站在寒天里等。寒气入侵,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看症候又不像——不打摆子不发热,只一味贪睡。
像在躲。躲进梦里。外头的光阴苦得很,远不如梦里甜。梦里全须全尾的一个昆仑,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绝不舍得将他独个儿抛撇在这世上,受风刀霜剑、伶仃孤苦。
醒来做什么呢?一天天念着、想着、盼着,月落日升,念想都被泡成了幻想,又泡成妄想。太苦太累太费劲。
肉肉一张小脸异常平静,甚至带了大难终到头的如释重负。
他在梦里等来了如愿以偿的“甜”,全不知昆仑背着他攀山过河,走过几多险路。
只要有点指望,昆仑便不惜代价,连夜往传言中的灵丹妙药那儿赶。最远去过三百里开外的流霞——巫医世家,药草不必说,还能通鬼神,对丢魂的、中蛊的、鬼附的都有独门诀窍。当家人只消略略看一眼肉肉露在外头的一张小脸,便给出了决断:中蛊。
还不是一般的蛊。是噬心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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